著傳者:暮楚梅子海膽五號


風之舞(二十二)~梅子 

柳逍遙往前走了幾步,停在采玉面前,孫樂軒、鐵算、池淨嵐手按兵器,嚴陣以待;六爺心想不妙,連忙示意幾個鏢師上前護住采玉,雙方劍拔弩張,一場惡鬥眼看就要展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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鐵衣心頭一凜,蹬起身就要破窗而入,卻遭郭旭一把攔住。他怒目圓睜,揮著拳頭道:「郭旭,你沒看見采玉有危險嗎?」

郭旭先是比了個手勢,叫他小聲點,接著拍拍他的肩頭,說:「鐵衣,再等一等,采玉還應付得來!」

鐵衣不可置信地盯著郭旭,歇斯底理地叨唸:「應付得來,應付得來……你說的倒輕鬆!我告訴你,采玉是我妹妹!現在她有了危險,我這當哥哥的怎能見死不救?!我不管你跟她怎麼約定的,就到此為止,我不許她再冒險了!」

「鐵衣,你不要激動!」

鐵衣忽然扯住郭旭的領子,問:「我問你,現在是采玉的性命重要,還是鎮南王託鏢重要?」

郭旭掙開,揮舞著雙手說道:「鐵衣,經過這麼多事,你仍不相信我對采玉的心嗎?你聽我說,當然是采玉重要!就算砸了長風鏢局的金字招牌,我也不會讓采玉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!」

「好,那就別攔我!」鐵衣起身要走,郭旭卻又將他拉了回來。

「鐵衣,一時間我無法向你解釋清楚,但你要相信我,采玉不會有危險的。那,你看!」

鐵衣輕哼一聲,推開郭旭,緊張地往廳裡頭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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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逍遙恭恭敬敬地打了個揖,說道:「承蒙姑娘告知日月合璧的來龍去脈,柳某受益匪淺,在此先行謝過!」

采玉暗吃一驚,心想:「他搞什麼名堂?先禮後兵嗎?」卻也不忘應酬道:「柳公子忒是客氣,予人方便,自己方便,何況此等小事,又何足掛齒。」

「那麼,我等叨擾貴鏢局許久,也該告辭了,後會有期!」說罷,以眼神示意其他三人,便逕自往外走去。

眾人吃驚地望著柳逍遙遠去的身影,一陣嘩然。

「大哥,等一下!你怎麼能……」池淨嵐跺腳,對著著柳逍遙大喊。

「走了,走了!大哥都走人了,還待在這兒做什麼?」鐵算拉著喪氣的池淨嵐往外走,孫樂軒默然跟在後頭。

采玉心中欣喜,回頭交待六爺送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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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玉隨柳逍遙等人出了大廳,來到院子。秋日裡,各色菊花齊放,花影未見,先聞到輕風送來陣陣幽香。忽聽一聲嘆息,柳逍遙抬頭,望向院旁的小亭,黯淡的瞳孔閃過一絲神采。眾人隨他的目光看去,見如風斜倚欄杆,手裡捻枝菊花,若有所思。

為眾人腳步聲驚醒,如風朝外望了望,一眼瞥見柳逍遙,她刻意避開他的目光,卻看到立在一旁的采玉,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。她倏地站起,走出亭子,拉著采玉問:「采玉,你回來了?見過你哥了嗎?你……」

話未說完,采玉搶著答道:「是呀!我回來了。剛從市集回來……對了!如風,我幫你買了樣好玩意兒,等會拿給你喔!」

如風不解,又要發問,六爺趕緊插道:「如風姑娘,這幾位想你是認識的,不需老朽介紹吧?」

「是的,六爺!不勞您費神!咦,這位是……」如風指著孫樂軒問。

「這位是柳某的義弟孫樂軒。」柳逍遙搶先回答。

如風看了柳逍遙一眼,才開口道:「柳公子,這麼快又見面了!」

柳逍遙回禮:「好說,好說!」

風輕輕吹過,如風抬手順了順前額被吹亂的髮,柳逍遙心中跟著泛起陣陣漣漪。

「楚大姐,今天的氣色不太好喔!」鐵算突然一溜煙來到如風面前,緊盯著她瞧,「是病了嗎?還是昨夜沒睡好?來,讓我幫你算一算是怎麼回事?」

如風瞪了他一眼,回道:「本小姐氣色好不好,與你何干?少耍嘴皮子!」

鐵算拿起亭子裡的禿菊花,指著散落一地的菊花瓣兒,失望地說:「唉呀!難怪你不要我幫你卜卦,原來你會花占呀!不知你問的是什麼?他愛我?他不愛我……」

鐵算手裡扯著那枝菊花,一邊緊蹙著眉頭,故作嬌羞,眾人被他逗得哄堂大笑。

「你少管閒事!有空還是算算自己何時會倒楣吧!」如風奪回菊花,滿臉通紅。

鐵算聞言,煞有介事地取出龜殼,一面搖晃,嘴裡一面唸唸有辭。

「唉呀!」鐵算一臉哀傷,喃喃自語:「苦惱了!我輕鬆快活的日子不多了!」

采玉忍著笑,問:「怎麼說?你卜得何卦?」

鐵算哭喪著臉,說:「這何需卜卦?想也知道!我未來的大嫂、二嫂都恨我入骨,將來大哥、二哥重色輕友,一定幫著她們欺負我,那我鐵算還活得下去嗎?」

「啊?大嫂……」采玉看看柳逍遙,又看看如風,禁不住噗嗤一笑。

這邊如風氣極地說:「鐵算,你說什麼?你以為很有趣嗎?」

「沒事又惹我!」那邊池淨嵐待要發火,卻被孫樂軒阻止:「忍著,看他葫蘆裡賣什麼藥。」

「咦,我又沒說你是我大嫂!我那大嫂可溫柔美麗多了!」

如風聞言,柳眉直豎,拔了劍就往鐵算心口刺,鐵算回身閃躲,輕身一躍,來到采玉身邊,叫:「采玉姑娘救我!」

采玉搖搖頭,待要開口,卻聽見六爺高呼:「大小姐小心!」

然而她卻似乎充耳未聞,僵立原地。

一時間眾人驚愕,不發一語,只聞鐵算輕數:「一、二……三,倒。」采玉望了鐵算一眼,便應聲倒地。

如風長劍直指鐵算,問道:「你做了什麼?」

鐵算收起調皮表情,正色道:「沒什麼!我現在算算,采玉姑娘陽壽將盡,怕是活不過中秋了。」

如風心急地探了探采玉的鼻息,竟是氣若遊絲!她忙問:「這,究竟怎麼回事?你動了什麼手腳?」

鐵算微笑道:「我能做什麼?」他又搖了搖龜殼,說:「別的本事我不會,卜卦呢,倒是準的很!你以為我的鐵口直斷稱號是怎麼來的?自然是斷人生死囉!我鐵算說你三更死,閰王也不敢留你到五更!」

六爺憂心道:「南宮公子,您別開玩笑了!我們大小姐確實中了您的暗器,希望您高抬貴手,救她一命吧!」

「鐵算!你這是做什麼?大哥的話你也不聽了嗎?」

鐵算看看柳逍遙,嘆了口氣,回道:「大哥,我這麼做可是為了你!否則你拿什麼回去見師父?」

「我的事,我自己會想辦法,快拿解藥來!」

「不!」鐵算一臉堅決。

「鐵算,做得好!」孫樂軒一旁拍手,得意地說。

「你忘了師父交待,這次活動由我指揮嗎?」柳逍遙動怒,朝他們吼道。

「沒錯,師父說過聽你指揮行動。但現在你既然違抗師命不行動,那我們就用自己的方法取回日月合璧!」孫樂軒回道。

「對!用自己的方法!」鐵算重複地說。

柳逍遙迷惑了,鐵算一直是個好兄弟,他不會這麼做的!一抬頭,瞥見鐵算朝他眨了眨眼睛,他會心一笑。

風之舞(二十三)~梅子

柳逍遙想,鐵算聰明,雖然平日喜歡耍嘴皮子,心地卻不壞,今天這麼做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。

此時長風鏢局的人團團圍住采玉,個個面露焦急。

「是了,她在說謊!程采玉貴為鏢局大小姐,雖然機智過人,卻不會武功。郭旭、程鐵衣明知我等劫鏢在即,沒道理丟下她,自行出遠門啊!」

 「哎喲!」

「是誰推我!」

「好痛!」

連聲驚呼打斷柳逍遙的思緒,他循聲望去,原本聚攏在采玉身邊的鏢師忽焉四散,有的跌坐在地嚷痛,有的拍拍屁股上的灰塵,一臉茫然。他心中奇怪,忽見一道銀光劃過,鏢師們紛紛走避,這才看清楚,一名白衣男子左手推右腳踢,奮力突破重圍,奔至采玉面前。

這人雖然神色慌張、眼神也因憂慮而迷濛,然而稜角分明的臉、硬朗的身材、矯健有力的身手,都難掩其豪邁英雄的本色。他蹲下來,緊握住采玉的手,輕喚著采玉的名,態度溫柔至極。身旁與人一般高的鐵棍,剛直筆挺,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生輝。

「鐵漢柔情……這人想必是程鐵衣!」柳逍遙心中默想,眼神不由得瞥向如風。

 「鐵衣,你來了!你看采玉……」六爺、如風被鐵算這突來的一招所驚,亂了方寸,無助地望著鐵衣。

鐵衣探了探采玉的鼻息,心中又急、又慌、又氣。他握緊拳頭,倏地站起,雙眼瞪視柳逍遙等人,像要噴火般。

他持棍指著鐵算,威嚇道:「南宮澈!我勸你趁早把解藥交出來,我程鐵衣還可饒你不死;若遲了,我妹妹有絲毫的閃失,你別想活著走出長風鏢局!」話一說完,便使勁將手上的鑌鐵盤龍棍往地面一擊,鐵與石頭快速磨擦下,發出鏗鏘刺耳聲,產生了星星火花。

鐵算微微一震,收起嬉皮笑臉,說道:「嗯,程鐵衣還算聰明!不過,既知解藥在我這兒,你就安份點,現在可是你來求我喔,這是有求於人的態度嗎?」

「你!」鐵衣怒氣難忍,奮力舉棍,就往鐵算頭上打。

鐵算急忙後退,叫道:「不能打、不能打!程姑娘中的暗器上面餵有毒,那毒可是我鐵算精心研發的,除了我無人能解!嘿嘿,把我打死了,你也別想以後有人叫你哥哥了!」

柳逍遙覺得好笑,「什麼精心研發的毒?好個騙死人不償命的鐵算!」忽然心生一計,「好呀!讓我也來嚇嚇程鐵衣!」

他上前說道:「程公子毋須擔心,這毒其實並不可怕。中毒者起初雖然會呼吸困難、四肢麻痺,但只要細心加以治療,解毒不難。它厲害之處只在於中毒過一刻鐘,所有症狀就會消失,因此常讓人以為毒已被控制而掉以輕心,錯失了治療良機。」

鐵算聞言,氣呼呼地嚷:「你……算什麼大哥!竟然自曝小弟的短處。可惜……哎喲!這不是過了一刻多鐘了嘛!」

柳逍遙急道:「快,快問問采玉姑娘,是否覺得身體好多了?」

鐵衣回頭低聲詢問,采玉遲疑一下,慢慢地點頭。

柳逍遙遠遠看見采玉的反應,憂心說道:「那麻煩了!毒血已開始擴散!我縱使想幫忙也無能為力……這,你還是求鐵算吧!」

「毒血已開始擴散……」鐵衣心頭一凜,怒氣沖沖地對著後頭叫道:「郭旭,你還不出來嗎?」

 

「這不是來了!」郭旭手上拿著一只錦盒,慢條斯理地走來,身後還跟個彪形大漢。

郭旭走到柳逍遙面前,打開錦盒,盒中玉璧綻放暖暖光澤,溫潤動人。

「長風鏢局果然有日月合璧!」池淨嵐忍不住叫道。

「沒錯,這不就是你們來到敝鏢局的目的嗎?快把解藥拿來。」郭旭輕描淡寫地說。

風之舞(二十四)~梅子

 柳逍遙遲疑半晌,心想:「郭旭當真如此爽快?」

看看鐵算,他也是一臉茫然,怕同樣摸不清郭旭的心思吧!既然如此,只好走一步是一步!

「鐵算,快取解藥來。」

鐵算愣了一會兒,伸手往懷中東翻西找,好不容易才掏出一顆深赭色的小丸子。他用指尖小心捏著,分外愛惜地在郭旭面前揚了揚:「郭大少,那,這就是解藥!將它磨碎,調水服用,包準藥到毒除。」

正覺得意,突然一陣勁風向他的面門襲來,手上一抖,藥丸差點掉落。

他心下一驚,朝起風處望,只見郭旭身後的大漢嘴角輕揚,向他笑了笑,他氣呼呼地說:「拜託,您老大哥呼氣能不能小心點?解藥僅此一顆,掉了可就沒啦!」

那大漢攤攤手,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,鐵算只好偏過頭去,不再理他。

「郭大少,咱們就一手交藥,一手交玉吧!」

郭旭點頭,緩緩遞出錦盒。

 「等一下!」采玉忽然站起,焦急地說:「郭大哥,我沒事,千萬別給他們!」

「采玉,你說什麼!你沒聽他們說嗎?你現在看似沒事,其實毒已漫延開了呀!」鐵衣扶住采玉,阻止她再往前走。

「程大哥……」

他輕拍采玉的肩膀,說道:「采玉,哥知道,一直以來,你對鏢局有一分興廢繼絕的責任心,但是,對哥而言,你的安全、你的幸福、快樂勝過一切!你聽著,局裡的事有我、郭旭呢!你這次回來,哥不會讓你再為鏢局冒一次險受一絲委屈了。」說到激動處,雙手不自主地加了把勁。

見采玉眉頭微皺,他緊張地問:「怎麼了?我弄痛你了嗎?對不起……」

采玉抬頭凝視鐵衣,四目交接,他那分無微不至的關愛令她紅了眼。強忍淚水,她深深吸了一口氣,慢慢攤開手掌,掌心上赫然是一枝兩寸來長的銀針!

「程大哥…郭大哥,真的,我沒事。」

「程大哥…她叫我程大哥,難道她不是采玉?」擱在采玉肩頭上的手漠然鬆開。

「這聲音,是…思嫻妹子…」

一陣暈眩,冷風自頸後吹來,狠狠灌入他的衣領,冰寒澈骨!他冷得打哆唆,直往後退。

 「我早猜想你沒事。」郭旭收回錦盒,一面擔憂地看著鐵衣。

柳逍遙發現,郭旭身後那名大漢仍然維持既有姿態,但手上突起的青筋已悄悄消失,他暗暗為鐵算捏了把冷汗。

「我們也知道你沒事!」鐵算丟了手上藥丸,意興闌珊地說。

「鐵算,這麼貴重的藥怎能亂丟?」池淨嵐見狀忙將它撿起。

「別撿了,淨嵐。我根本不會使毒!說針上餵毒是嚇他們的,只是……萬萬沒想到人家『采玉』姑娘的武功好,根本沒中我的暗算,唉,丟臉丟透了!」他語氣窮酸,不住打量上官思嫻。

柳逍遙斂斂衣裳,向郭旭、程鐵衣打了聲招呼,便走到上官思嫻面前:「姑娘,普天之下沒幾人躲得過我兄弟的『神針妙算』,你卻可以在這麼短的距離內紋聲不動地接下他的銀針,功夫確實是高啊!但不知姑娘尊姓大名?」

「是嘛!程采玉若有這番功夫,長風鏢局早不是今日這光景了!」孫樂軒語帶譏誚地說。

「二位言重了,在下上官思嫻。」說完,右手往臉上一抹,輕扯下一層人皮面具。

風之舞(二十五)~梅子

 這張臉,清麗細緻如昔。

夜涼如水,月色似霰,大地像籠上輕紗薄幕,迷離朦朧。程采玉端坐荷塘畔,凝視著水面上的孤單形影。

風吹過,亂得枯荷吱嗤作響,撩得水波渙散,形搖影破。

她嘆口氣:「皆言江南風光好,怎料得南國秋夜一樣蕭索寂寥,令人銷魂!」獨對此景,諸般感觸湧上心頭,不禁吟起:「明月如霜,好風如水,清景無限。曲港跳魚,圓荷瀉露,寂寞無人見。紞如三鼓,錚然一葉,黯黯夢雲驚斷。夜茫茫,重尋無處,覺來小園行遍……」

水上忽傳搖櫓聲,她抬頭往遠處望,只見一葉扁舟徐徐而來,一名男子站在船頭,向她招手。腰上成串的玉珮玲瓏作響,襯著船槳劃過水流的聲音,清脆靈動,著實好聽。

她搖頭笑道:「這種天候能有這般雅興,就屬你想得出!」

他輕巧地跳上岸,來到采玉面前。高挑的身材、秀氣的臉龐,配上雅緻的衣著,堪稱得上風度翩翩。他行過鞠躬禮,對著眼睛微紅的采玉說道:「景物無情,春榮秋枯,全憑自然律動,先生何勞傷感?無限清景,自有知音賞玩,何愁無人見?夢自虛無,既已醒覺,何苦再尋?」

一連的問題問的她啞口無言,苦笑道:「你這孩子,說話像個小大人,你懂什麼?整日說些明月清風、無關痛癢的話……這論調,倒很像……」

「像誰?」他問。

采玉想起谷樵,一個看破人間事,卻獨陷情網的癡人。

「癡人……我何嘗不是?凡事看得透澈、想得清明的程采玉,在情字上迷途仍不知返,最後落的千創百孔、遍體鱗傷,難道不癡嗎?夢已醒覺,何苦再尋,何苦再尋……」

 見采玉默然不語,他輕扯采玉衣袖,賴著她說,一臉的稚嫩,讓人無法相信他就是適才發表高論的那人。

「終究是孩子!」

怕他追問,她沉著聲音,試圖轉移話題:「至杰,你怎麼會到這?」

朱至杰明白,他這先生平素雖和善、溫柔,但問起她的過去,便犯了她的忌諱,通常不是緘默以對,就是白眼伺候,連他的爹娘也一樣。所以他馬上變得恭恭敬敬,答道:「我爹娘有事找先生商量,請您回宮。」

「有事找我?讓屏兒來就行了,怎麼派你來?」

「因為……您去了就知道。」他故作神祕地說。

采玉隨朱至杰坐上小船,朝鎮南王府前進。

船身穿過殘荷,清風飄來陣陣乾裂聲與腐臭味,她掩鼻失笑道:「原來你這雅興只看得,體會不得呀!」

「先生,您別挖苦我了!對了,您剛剛唸的可是東坡居士的〈永遇樂〉?」朱至杰操著小槳,問道。

「嗯。」

「我記得這首詞的下闕有句『天涯倦客,山中歸路,望斷故園心眼』,先生離家多日可曾觸景傷情,思念故鄉?」

采玉不答。

他繼續試探地說:「我們過兩日就要出發,前往京城,先生,您真的不與我們同行?」

采玉搖頭,交待他說:「我教給你的,可都記下了?王爺、王妃此行有要事商辦,你可別顧著玩,誤了事!」

「先生,我全記熟了!可惜你不去……我們這一趟有喜酒喝呢!」

「喜酒?」

「是呀!我堂姊德沛公主將於中秋節出閣。她呀……」朱至杰興致勃勃地講著德沛公主的種種。

 

鳳姑娘要出嫁,那麼……是哥,哥要成親了!終於等到這一天!她心裡既高興,又覺感傷……小時候哥總說將來決不娶妻,要一生一世守護她、照顧她……

 「你娶了老婆,還是可以照顧我呀!」

「那不一樣,我現在一個人只屬於你,如果我有老婆,就無法全心全意看著你了!何況,如果娶到壞老婆,整日欺負你,那可慘了!」小鐵衣煞有介事地分析著。

「那我也不嫁,我要一生一世讓哥照顧。」采玉學鐵衣向大人們宣告。

「別傻了你!」鐵衣攔住她,訓斥著:「女孩子長大就得嫁人,留在家裡當老姑婆會被人家笑的!」

「那……我可以嫁給哥呀!」采玉天真地說。

「對喔!」鐵衣敲敲頭笑得好燦爛。

「不行,不行!那我怎麼辦?」郭旭跑出來,插嘴說。

「你……哥……」采玉歪著小腦袋瓜,認真地想。

「那我嫁給你們兩個好了!」

哈!哈!哈!哈!只聽大人們一陣狂笑,三個小孩的對話從此淪為鏢局茶餘飯後的笑談。

 

憶起往事,平靜的心再度翻騰,淚水滴進池子裡,無聲無息。

哥,你好嗎?鏢局好嗎?郭旭……好嗎?我……很好……

風之舞(二十六)~梅子 

小舟靠岸,暗沉的撞擊聲,碰得采玉心意闌跚。

一路無話,茫茫然隨著朱至杰步上竹林小徑,穿過樓台水榭,繞進百曲千折的迴廊,連續、細碎的腳步聲,靜夜裡聽來格外蕭索。這迴廊究竟有多長?她總覺得在鎮南王府的日子竟像這長廊般,不走到最後一個彎兒,是看不到盡頭的。然而每當她覺得長日漫漫,難以度捱時,日頭卻又像生了翅子,忽地隱沒於層層山巒,令她連感嘆聲都不及發出。

眼前一片坦蕩,迴廊倏地隱於身後。待踏上廳堂石階,隱約傳來器物觸地的粉碎聲,一陣一陣。霎時,采玉心中的情愁冰凝。抬頭看了朱至杰一眼,他眼中流露的驚疑令她不安,連忙拉著他奔進大廳。

來到廳門,王妃哭嚷的聲音悽惻入耳:「我就知道,你這回上京城是別有目的!」

「你……簡直是不可理喻,算了,算了!」鎮南王氣呼呼地拂袖而出,見著采玉,無奈地搖頭嘆道:「我總算明白,再明理大方的女人,一樣會吃醋,且吃起醋來一樣的不可理喻!」

 這話聽來多麼耳熟……講的人也許無意,但她,聰明如她竟為這句話反覆推敲數夜,以為他是明白她心意的!她突然覺得可笑、悲哀,自己是聰明過頭了。

 「我怎麼這樣傻?以為他願意為我付出一切,絕不後悔……」王妃掩面,頹然坐下,地上散落著碎瓷、爛畫,慘不忍睹。

采玉強忍心中激動,輕輕拍撫她的肩。她一見采玉,也不管臉上涕淚縱橫,拉著她細述事情原委。

原來稍早,王妃正為三天後的京城之行盤算、收拾著,在翻檢行李時發現一只小木匣,裡頭擺著對精美無瑕的珠釵。原以為這是王爺送給德沛公主的禮物,正要闔上,一個不小心卻將它打翻了。

「真是天理昭彰!我原本不打算看的……你看,這裡頭有一封信,他,他竟然……」王妃把信封塞到采玉手中,話說到一半,又開始嗚咽。

「這,娘娘……」采玉回頭望望鎮南王,試圖要他說話。鎮南王兩手一攤,不發一語。

「你別看他,我來告訴你吧!你可聽過則儀公主?哼!她呀,就是他那無緣的妻子,原本是尊寵無比的皇后命,卻因為我,失去一生幸福。太后可憐她,就收她為乾女兒,賜封則儀公主。這珠釵、這信……都是送給她的,真不知羞!信上還題了情詩。」王妃恨恨地瞪了王爺一眼。

采玉望著信封,猶疑許久,鎮南王終於開口道:「你幫我看看,替我評個理兒。」

她這才打開信封,取出信箋。氾黃紙片上流動著兩款字體,前者是:「美人捲珠簾,深坐蹙蛾眉,但見淚痕濕,不知心恨誰?」

字體娟秀疏落,她不禁暗讚:「好俊美的字!」

「你看看,美人、淚、恨,這想必是那深宮怨婦寄情來著!」王妃急急地解釋,並催促她看下去。

下一首,墨色酣暢淋灕,疏宕放曠,應是王爺近日添上的:「流光轉眼逝,愛恨亦成空,慧劍情絲斬,迴身舞入風。」

 「愛恨亦成空……迴身舞入風……」采玉反覆吟唸,心中升起異樣的情懷。

「采玉,你看我這首詩寫得怎麼樣?」鎮南王宏亮的聲音警醒了她。她放下信箋,對著王妃笑。

「你這是……笑我嗎?」王妃問。

「是的,采玉笑王妃,您有那麼好的丈夫卻不知珍惜!這兩首詩雖然寫著情、愛,但男女雙方的心情截然不同。前一首當是則儀公主思念王爺時,以李白〈怨情〉詩代為傳情。一句『不知心恨誰』,可謂貼切極了!她真的不知道該恨王爺、恨您,或是恨命運……」

「從這紙張、墨色看來,王爺收到這封信不是最近的事吧?」

王爺點頭,喟然道:「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。看到這首詩時,我心裡很難受,但我能怎樣?我是真的不愛她,又該怎麼對她解釋?」

采玉傾刻了解,接著說:「後一首是王爺的近作,他為什麼到現在才回應公主的詩?因為最近我跟他提起,自王爺南遷,則儀公主一直過著孤單、悒鬱的生活……」

「那……詩裡面的愛、恨,是什麼意思?」自知理虧,王妃小心地問。

「這首詩是說,人的一生何其短,情愛轉眼隨著生命走到盡頭,何須苦苦執著?王爺勸則儀公主忘掉不愉快,擺脫愛恨的糾纏,瀟灑愉快地過活。」

采玉說罷,扶起王妃,也不管她願不願意,便將她的放到王爺的大手中,她怯怯地抬頭看著王爺,眼裡盡是羞愧。

王爺輕拍她的手,柔聲道:「沒關係。」

兩人相視而笑。

 采玉看在眼裡,心中也下了莫大的決定,毅然道:「我,跟你們上京城。」

風之舞(二十七)~梅子

上官思嫺揭下面具,鐵衣徹底失望了。秋日正午,陽光無情地肆虐,他的腦子被蒸得泛白,耳邊卻縈繞著采玉喚他哥哥的聲響,時而歡笑,時是幽嘆。此時,周遭的動靜對他來說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。

「列日當空,再高大硬朗之人,也只能化做一抹短小的黑影。」低頭凝視鐵衣悲傷的影子,如風不禁這麼想。

「鐵衣,鐵衣!」郭旭用力晃著鐵衣的臂膀,急切叫喚。

一睜眼恍如隔世,柳逍遙一班人早已不見蹤跡,鐵衣四處望了望,甚至懷疑一切只是場夢。

「采玉呢?」他急切地問。

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開口,上官思嫺首先打破沉默:「程大哥,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惹您傷心,我……」話未說完,抬眼看見一對熱切、充滿期盼的眼珠子,鼻子一酸,再也說不出一個字。

鐵衣見了,滿臉困惑,丟下一句「我去找采玉!」,就往後邊廂房跑去。一陣風似的,揚起地上的菊花瓣。

六爺伸手要攔,郭旭搖手示意:「讓他去吧!」

「少局主,這……」

「六爺,這時候怎麼跟他說都沒用,讓他盡情發洩吧!」郭旭看著鐵衣的背影,眼圈微紅。

轉了身,郭旭對著眾人說:「好了,我們必須打起精神來!請大家進廳裡說話。」只一瞬間,他的眼神再度炯亮,聲音恢復清朗。畢竟,有太多事情等著他辦,他沒有時間沮喪、悲傷。

「這是身為領袖必備的特質,郭旭是,柳逍遙也是……。」如風想。

菊花瓣兒東飄西落,一枚慘白的花瓣落在她的髮際,襯著隨風飄散的髮,帶著一股淒涼的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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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夥兒在廳裡坐定,郭旭分別介紹了如風、上官思嫺及身後那名大漢—辛力。

「像呀,可真像呢!」辛力跟如風說了聲別來無恙,就饒有趣味地打量上官思嫺。

思嫺被盯著不好意思,直往如風身邊靠去。如風瞪了辛力一眼,說道:「辛大俠平日獵人頭不忙得緊?今日怎麼有空在此欣賞美人頭啊?」

辛力嘴角一揚,回身指著郭旭說:「我今天是同郭大少談生意的。」

「談生意?」大夥兒均感不解,唯郭旭笑著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。

辛力搖手說:「不,行情漲了!想知道柳逍遙為什麼搶日月合璧嗎?」

郭旭聞言,趕緊又拿出一錠銀子,辛力滿足地收下銀子。

原來,昨夜柳逍遙一班人在樹林裡的對話,辛力全聽見了,他們搶奪日月合璧不單是為了一項殺人計劃,竟還牽扯到柳逍遙的身世!

「辛力,你清楚看到柳逍遙身上的玉珮嗎?」

「一清二楚。雖然當時我在樹稍上,但那塊玉珮實在太亮眼了,完全吸引我的目光。它的大小如銅錢,嗯,就跟日影璧中間的孔一般,會不會……就是上官姑娘所說的月華珮?」

「月華珮……等等。」郭旭打斷辛力的話,轉頭問思嫺:「我們推敲了好多天,都無法理出日月合璧與鎮南王府玉璧的關聯,你剛剛說的典故從何而知?」

思嫺面帶難色:「郭大哥,這……。我說了恐怕你會生氣。」

「沒關係,你說。」

「那好吧!昨晚郭大哥臨時要我扮成采玉姐姐,以柔和之勢拖延柳逍遙奪鏢,我心裡慌得很,采玉那麼機智、巧辯,我那扮得成?劍宇看出我在煩惱,追問原因,迫不得已,我,我……就將鏢局的事告訴他了……巧的是,我們幾個逗了半天全無頭緒的難題,卻教劍宇解開了!」說到這,她燦然一笑。

「好美的神情!」如風心裡讚嘆,戀愛中的女人笑起來總是特別美。

看大家凝神靜待,她又繼續往下說:「劍宇,他在宮中多年,早就聽聞日月合璧的典故。因此我們猜想,鎮南王交付鏢局的玉璧即日影璧,而交待我們找尋的正是月華珮!如此一來,柳逍遙緊追長風鏢局要日月合璧,就不奇怪了。」

郭旭沉吟半晌,說:「這個猜測頗有道理。只是……鎮南王玉璧是否為日月合璧對我們而言並不重要,眼前,我們該做的是證實柳逍遙身上的玉珮能否與鎮南王的玉璧相合阿。喲!」六爺雙掌一擊,呼道:「。付長風鏢局的玉璧就是日影璧,而。」

「哎喲!」六爺雙掌一擊,呼道:「對喔,如果相合,那柳逍遙豈不是鎮南王失散多年的兒子?」

郭旭點頭,說:「不過,我們與柳逍遙的樑子已結,今日若非各位在場助勢,難免要大動干戈。照目前的情勢,我們要接近柳逍遙已難,何況是請他拿出珍藏的玉珮呢?」

聞言,每個人竟同時轉向如風。

如風只覺一陣熱潮湧上雙頰,結巴地說:「什,什麼?我又不是鏢局的人,何必這樣看著我?」

「如風姑娘說得是,郭某從來不強人所難,更何況你是鏢局的客人,那有讓你涉險的道理。六爺、思嫺、辛力我們另謀他策吧!」郭旭帶著歉意說。

一聽這話,如風骨子裡的好強、不肯認輸立刻迸出來,挺起胸膛說:「我不是鏢局的人,但我是長風鏢局的朋友呀!反正我跟柳渾蛋蠻熟的,這件事就交給我了。」

「ㄟ……這怎麼好意思呢?」六爺不知所措的說。

「無所謂,反正我也閒得慌。」

「那麼,郭某代表長風鏢局,先向如風姑娘道謝!」

「郭大少太客氣了。」如風苦笑,心裡有種被設計了的感覺。ㄅ。起胸膛說:「我是說,中多年,早就聽聞日月合璧的典故。因此我們

辛力側著頭,在她耳朵旁說:「柳渾蛋,哈,這個人可有意思了!你要當心點,如風姑娘。」眼中浮現一抹詭異的笑。

「你,什麼意思?」如風悄問。

「我還知道他的另外一個秘密,想不想聽?」

「不用了!」如風轉過頭去,不再理他,心砰砰砰地跳了好幾下。   

風之舞(二十八)~梅子

悅來客棧,京城裡最大、最有名的客棧。如風抬頭望著偌大的金漆招牌,良久,才鼓起勇氣跨進去。

「姑娘一個人,用餐還是喝茶?」店掌櫃打量著她,熟練的問。

「不,我找人。」一面說著,她的雙眼四處巡視。

「不知您找的人高姓大名?」

「他……啊,不勞煩了。」柳逍遙一下樓梯,如風一眼便看見了,慌忙閃進樓梯角,正躊躇著該如何向前,柳逍遙的雙眼已望向這邊。

 

見到她,柳逍遙略感驚訝,隨即面露微笑,點頭道:「如風姑娘。」

「柳公子,你住這兒?」如風故作驚異地說。

「呃,你不知道嗎?小二,沏壺上頂龍井,再來點小菜。」柳逍遙一面吩咐店小二,一面慇懃邀如風坐下。

「不,不用了,我只是恰好經過,就要走了。」

柳逍遙覺得疑惑,問道:「如風姑娘是恰好經過這裡?」

「是,是呀!聽說悅來客棧是京城第一客棧,我來見見世面的。」

「這樣啊!」柳逍遙語帶可惜的說。

「嗯。先走一步,後會有期。」如風慢慢移動腳步,好不容易來到門邊,掌櫃一看見她,劈頭就問:「姑娘,原來您找柳公子啊!」

「該死!誰叫你多話!」如風心裡不斷咒罵,對柳逍遙露出尷尬的笑。

柳逍遙一聽,忍住笑意,說:「既然來了,就坐一會兒吧!裡邊有個花園,栽有各式菊花,挺清雅的。」

「……既然如此,盛情難卻,我就坐一會兒。」如風只好這麼答著。

 

兩人面對面坐下,柳逍遙直盯著如風瞧,她覺得彆扭,雙眼佯不知情的四處瀏覽。茶一送到,柳逍遙忙著用熱茶水沖洗茶杯、碗筷。如風看他專心一意的神情,心裡才定了定,鼓足勇氣說:「柳公子,有個問題我始終想不明白,你……要日月合璧做什麼?」

為如風斟上一杯茶,放下茶壺,柳逍遙緩緩抬頭,注視著她。良久才說:「你為什麼而問?因為長風鏢局嗎?」

「沒錯!」如風堅定的回答。

「你說過,道不同不相為謀,這也是我的答案。」他略帶失望,冷冷地說。

「你……那就算了!」如風立刻起身,一回頭卻瞥見辛力,雙手插腰斜睨著她。

「唉,這樣就生氣了,早知道你會壞事!」說罷,抬了張凳子,挨著柳逍遙坐。見他坐下,如風也只好跟著坐。

「在下辛力,是如風姑娘的好朋友。」一邊拿起筷子,夾了幾顆花生往嘴裡送。如風奪下他的筷子,輕聲罵:「誰是你好朋友?你懂不懂規矩?」

「沒關係……辛力,快劍辛力!辛大俠,恕在下眼拙,昨日竟沒認出,真是失敬失敬。」

「好說。叫我辛力吧,別大俠大俠的,聽得怪彆扭!」

「喔,對了!」收起調皮表情,辛力正色說:「柳兄,我今日來此,是想確定一件事,請你老實回答。」

「辛大俠……辛兄,如果是日月合璧之事,恕在下無可奉告。」

「怎麼,你也覺得我辛力像她一樣無趣?」辛力回頭輕蔑地指著如風。

「這個你放心,我絕對不問。」

柳逍遙微笑,不置可否。

辛力挪身向前,對著他說:「我要問的是,你喜歡她吧?」

如風一聽,氣得從座位跳起,斥道:「夠了!什麼人你不好逗弄,盡開本姑娘的玩笑!怎麼可能,他怎麼可能……喜……歡……我。」說到最後,聲音愈漸微弱。

柳逍遙跟著起身,雙眼正視如風,緩緩地說:「難道,你一點也感覺不到?」

「感覺,什麼感覺?」如風低著頭,不安的問。

「我、喜、歡、你。」

我、喜、歡、你,一字一字,清清楚楚地鑽進她的耳裡。

 

男女之間的感情,她一直弄不懂。

為什麼石秀才確定她心裡沒有他之後,可以馬上墜入如雪撒下的情網?鐵衣在她腳受傷時極盡溫柔體貼地照顧,待她傷好,卻可以沒事人般的將感情抽離?眼前這個男人,不時流露出對她的關愛,她怎會沒感覺?但她總覺害怕,總是想逃,因為,不曉得最後又將面對什麼樣的結局啊!她雖堅強、獨立,但一顆心只是肉做的,也會受傷啊!

現在,聽到他親口說「我喜歡你」,熱淚不禁盈眶,到底有多久沒有被人這麼寵著呢?石秀才沒說錯,這樣太累了,偶而她也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膀子依靠。

但,不該是這樣的。她希冀的肩膀是正直、剛強……像鐵衣一樣。

想到這,如風吸了一大口氣,抬頭迎向柳逍遙熱切的眼神,說:「你對我好,我很感激。但終究我們是不同的人,我,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原則。對,道不同不相為謀,就是這樣。」說罷,掉頭就走,留下一臉愕然的柳逍遙與辛力。

「難道,在你心中,我竟是那麼不堪?」柳逍遙頹然坐下,自言自語地說。

風之舞(二十九)~梅子

柳逍遙想起一路上與如風相處的情形。跟她在一起很愉快,因為她是個率直、爽朗、不會裝模作樣的女孩。許多人以為她獨立、堅強,可以一個人快樂過活,但他不這麼想,因為他曾在她眼底讀到一絲無意間流露的寂寞。他多麼想用自己溫熱的心去消融那絲寒霜。但是……她不給他機會。

 

柳逍遙看著辛力,幽幽說道:「我好羨慕你、郭旭、程鐵衣。你們是她的好朋友,她信任你們,願意為你們做任何事。」

「不,你錯了。」辛力搖搖手,大拇指指向心,說:「她做這些事可不是為了我們,而是為了她的一顆心。」

「心?」柳逍遙不解。

「是呀!以前我也認為她愛鐵衣,所以願意為長風鏢局付出,但看來我錯了。在她心中,正義、公理才是至上,如果長風鏢局先行不正,她絕對不會出手幫忙的。」

停頓片刻,辛力瞄了一眼柳逍遙,發出讚嘆的聲調道:「啊,我真是愈來愈欣賞她了!」

柳逍遙想了想,說:「也許,也許我行事是神秘了點,但絕非你們想的那種人。」

「唔,這個我相信。」辛力一臉理解地說。

「你……?」

「唉,辛爺我何嘗不是?江湖傳言我是個嗜錢如命的殺手,但誰曉得我有顆玲瓏剔透的心啊!」他陶醉地擠了擠眼,繼續說:「別人怎麼說無所謂,但如果你在乎她,至少要讓她信任你。你什麼都不說,叫她如何相信你?」

柳逍遙沉默許久,的確,信任是建築在對彼此有一定的了解之上,那麼,他當真沒有立場要求如風相信他、接受他。

辛力拍拍他的肩膀,道:「ㄟ……你再慢吞吞的,我可要先下手囉!從來沒發現她這麼美……尤其剛剛那轉身就走的姿態,啊,迷死人了!」

看他一臉神往,柳逍遙只微微一笑,說:「你也這麼想?來,為我們的默契乾一杯。」

辛力捧起茶碗,柳逍遙隨即從座位躍起,丟下:「你想都別想!」立刻飛奔而出。

「這傢伙!」辛力望著柳逍遙的背影,笑了起來。

「來,敬自己一杯!」他得意地舉杯,一飲而盡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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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氏綢緞行,京城裡最大、貨色最美、最齊的布莊。在京城住了二十幾個年頭,她未曾踏進這扇門。如在夢境,采玉望著架上各色高級布料,眼神逐漸迷離。

「采玉,來,你看這疋布美不美?」王妃興奮地抓起一疋水綠綾綢,往她身上比劃,她卻絲毫不覺。

「采玉,采玉……你發什麼呆呀?」

「喔,娘娘……這,色澤清淡高雅,很適合你。」采玉心不在焉地說。

「噓,不是說好了,從現在起要叫我乾娘嗎?你怎麼了?身體不舒服嗎?」王妃一手抱著布匹,好不容易空出另一隻手往她額上摸索。

「沒發燒呀!」

「娘……乾娘,我沒事。只是,不習慣京城的吵雜、熱鬧,頭竟有點暈。」

見采玉一臉虛弱、蒼白,王妃憐惜地說:「咱們這一趟路舟車勞頓,肯定把你累壞了。這樣吧,你別陪我了,先跟屏兒回客棧與你爹會合吧。」

瞥見屏兒小嘴一噘,采玉忙道:「不用了,我自己可以回去,屏兒難得上街,讓她陪您逛逛吧!」

「那怎麼行?萬一你在路上暈倒了,或是遇到壞人怎麼辦?」王妃擔心地說。

「乾娘,你忘了?京城可是我的地盤呢!何況,我也有些功夫底子的。」采玉勉強擠出笑容,指了指腰上的劍說。

「對喔,看我糊塗的……那你要小心一點!」

「我會的,您也要當心。」說罷,采玉緩緩走出布莊。

 

站在街角,望著熟悉的城牆、街道、店家,以及熙來攘往的人群,一顆心更加起浮不定。

怎麼會這樣?決定隨鎮南王回京時,她認為自己可以勇敢面對一切的。然而,愈向北行,她的心就愈沉重,好幾次想掉頭就走……。

看來,這次是高估自己了!

程采玉呀程采玉,從小到大你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,但這幾年,你到底在做什麼?她搖了搖頭,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。

「喝!嘿!」突然聽到幾聲吆喝,她尋聲望去,心一驚,忙縮進巷子。原來,不知不覺中已踏上回鏢局的路。

剛剛那聲音,想必是鏢師們在練武,哥也在吧!似乎聽到哥的聲音……她輕輕一笑,沒錯,哥總是喊的最大聲、最忘情。

郭旭,他也在嗎?她輕輕搖頭,不會的,這時節,大概與小彭王爺賞菊品蟹去了!

六爺,該退休了吧!幾年前他就嚷著要退休,說是與六嫂、小娃兒安享天倫。但那時鏢局規模未具,她不斷留他……現在想想,自己傻,何必拖著別人一起傻?

人生苦短,能安樂過活就好,當初為什麼堅持守著鏢局?

是為了爹嗎?但爹一生奔波勞苦,為的是讓我們過安穩日子,怎會希望我們步他後塵,繼續做個保鏢的呢?

那,究竟為了什麼?她漸漸迷惘了……   

 

風之舞(三十)~梅子

 

如風走出客棧,再也止不住內心強抑的激動,肩膀一鬆,淚水隨即湧出。為了不讓人發現,她飛快往城郊而去。

來到樹林深處,四下無人,唯有淺溪一彎,映照出自己模糊游離的身影。她痛快地哭了一場,淚水沿著臉龐,無聲無息沒入溪中,直到眼睛有絲絲刺痛,方才醒覺。

「到底多久沒哭了?」

「究竟為什麼而哭?」

「是哭情路上的曲折嗎?」

「是哭終得人愛嗎?」

她問自己。石秀才放棄她時,她沒哭。鐵衣拒絕她時,她沒哭。那麼,現在為什麼而哭?她不禁苦笑,呵,自己的心,竟最難解。

 

梧桐樹上,最後一片葉子落下,一陣風過,便消逝無蹤。

「葉片離開樹體,只有兩種去向,一種是『化做春泥更護花』的犧牲奉獻,一種是隨風飄舞出自己的旋律;而你,屬於那一種?」柳逍遙突然出現在她跟前。

如風驚疑地問:「你,你怎麼知道我在這?」

「那不簡單?全北京城裡的人都看到掛著兩行淚,橫奔出城的如風姑娘了!」柳逍遙定定看著她通紅的雙眼。

如風待要發難,但想到臉上兀自未乾的淚痕,隨即抿嘴,轉過身去。

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?」

如風打定主意不理他。

 

「既然你不肯說,那麼我來猜猜看……你喜歡程鐵衣,雖然他不愛你,但這些年,你還是把他當做心靈的依靠,不論是傷心、快樂、生氣、開心時,都會想到他、護著他。」

「我說過,道不同不相為謀,我的事不用你管!」如風態度強硬。

「收到程鐵衣的喜帖,你驚愕之餘,仍抱持著一線希望,若非親眼見到程鐵衣成親,你是不會信服的,所以你動身來到京城。」

「你少胡扯!」

「多少次,你想問程鐵衣,為什麼是她,而不是我,但是驕傲的你開不了口,索性逃避。」

如風低頭不語。

「你內心的難過與挫敗感,無法說與人知,卻還得裝作安然自若……如風,你未免也太苦了!」

這回,如風肩膀微動,依然不語。

「你,還好吧?」柳逍遙擔心地詢問。

如風回過頭來,臉上兩行清淚,說道:「你少得意!戳破別人的心事,見人傷心掉淚,很開心吧?!」

見如風又哭,柳逍遙真是不知所措。此時隨風飛舞的葉片,發出嗤嗤之聲,暫時彌補兩人間的尷尬空洞。

 

「你……你別激動,聽我說完好嗎?」柳逍遙試探性地問。

「隨便你,本姑娘心臟強的很,不會因此受傷的。」

「如風,我說這些並非要笑話你。也許對我的來歷,你有些許誤會,但請不要懷疑我對你的用心。」

「我是不曉得你什麼居心!」如風話中帶刺。

「你還不明瞭嗎?我實在不忍見你為逝去的感情消瘦、憔悴。如風,我相信你不是化做春泥更護花的人,那麼,請你正視現實,為自己再譜一段動人的旋律吧!」

「奇怪了,這關你什麼事?」

「你忘了嗎?我說過,我喜歡你!」柳逍遙急道。

「請……請別不顧他人感受,一天到晚把喜歡掛在嘴上……我也說過,不是嗎?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,不會因為你喜歡我而改變原則。」如風倔強地說。

聞言,柳逍遙再也沉不住氣,雙手按著如風的肩,喊著:「你能不能聽聽自己的心?不要老拿我的身分去逃避思考喜不喜歡我的問題!」

如風一怔,輕聲說:「不要那麼兇……這個問題對你很重要嗎?」

「嗯。」柳逍遙點頭如搗蒜。

「讓我想想……」

「好,我等你。」

「在那之前,能不能鬆開你的手?」

「喔,對不起!」柳逍遙如觸電般猛然放開,如風往後退一步,揉了揉被抓痛的肩,兩人間又是一陣尷尬。

 

隔了好一會兒,如風清了清喉嚨,緩慢出聲:「嗯,哼……柳公子……坦白說,你剛剛那一席話,讓我很感動,從來沒有人這麼理解我……我不否認對你有些微好感……但請別誤會,這還構不上喜歡……」

柳逍遙聞言心喜,說:「沒關係,這就夠了!你不了解我,以致誤會我,那是我的錯。如今我追上來,就是要跟你解釋清楚。」

「你大可不必跟我解釋。」如風低頭,側過身去。

「不,我喜歡你,我不想我的身分成為這段感情的阻礙。」

「這人真煩……」如風嘴裡咕咕噥噥,心卻砰砰跳,有一種異樣的感覺,酸酸澀澀,從胃底升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