著傳者:沙敏


前情概說

明嘉靖十三年初,朝中忠貞大臣紛紛被殺,江湖傳言,是一個新興門派「紫晶門」所為。紫晶門門主洪坤,投效於堯親王門下,堯親王利用紫晶門中之紫水晶來操控朝中大臣,以達其篡奪王位之目的,而洪坤也利用堯親王之財力人力,大大增強紫晶門之勢力,一時之間,紫晶門在堯親王的背後資助下,己儼然有江湖大門大派之姿。

刑部尚書崔佑成為取得堯親王謀反證據,派出兩名密使崔敬之與崔婷,潛入紫晶門,偷取紫水晶。崔敬之因爭奪中傷重不治,在臨死前委託長風鏢局中的郭旭、程鐵衣、程采玉,護送崔婷和紫水晶回京。而洪坤則一路追殺,誓將紫水晶追回......

洪坤與谷樵是同門師兄弟,也是普天下,唯二能打開紫水晶秘密之人,但谷樵心性淡泊,不願和洪坤同流,他只開了一家棺材店,冷眼旁觀這江湖紅塵....

楔子

洪坤走進一家棺材店,上好酸梨木的淡淡木香,立刻揚上他身。

他微微一笑,那是『他』髮際衣角,最常有的香味。

也是洪坤最熟悉的香味。

棺材店的小哥們都認識洪坤,一位小哥走向他熱切地招呼著。

「洪大爺,我們老闆出門談生意去了,一會回來,您要坐會兒,還是有什麼是小的可以為您做的!」

洪坤手一揚,「沒你的事!」

他直接走向內廳,他去談生意?應該不是吧?一定又到哪個山毓水秀的地方,彈琴去了。

洪坤有些無奈地微揚一下嘴角,紅塵之外的人嘛!

他走進內廳,偏桌上有些斜亂的書畫。他看了一眼...紅塵是非,無所住心...,他笑了出來。又是這些東西!

他走到了正桌邊,桌上擺著棋盤,盤上,是一個未完的棋局。

洪坤坐了下來,看著那個棋局,那是一個勢均力敵的盤勢,他拿起了黑子,卻遲遲放不下手。

「你能走出眼下這個局勢嗎?」一聲清朗的聲音從門口揚起。

洪坤抬起了頭,是谷樵回來了,果然,他正拿著琴,髮梢上還有些許細碎的露珠和碎葉。

洪坤將子放回了原處。站了起身。

「又要訂棺材?還是上好檜木?」谷樵帶著了解卻有些嘲諷的微笑說著。

「沒錯,這次送往長樂客棧!」洪坤並不避諱著谷樵的眼光,反而直直地盯牢著他的眼。

反而是谷樵避過了,他轉身,將琴收入了琴盒:「我知道了,一定會幫你送到!」

洪坤伸出了手,想拍一下谷樵的肩,卻被谷樵不知有意或無意地躲過了,谷樵閃身,收拾起偏桌上的書紙。

洪坤有些僵直地收回了手,「麻煩你了!」

洪坤看著谷樵的背影,用著幾不可聞的聲音,嘆了口氣,然後,大步地走向門外。

谷樵看著門外,許久。

想來又有一人,因為洪坤,因為紫晶門,因為一些莫名的是是非非,從紅塵之中,灰飛煙滅。

要不是師父當初遺言,必要光大紫晶門,洪坤師兄不會因此而進了紅塵。

而師父本要他繼承,而不是洪坤師兄的,但他不願入紅塵,師兄只好為他入紅塵。

從此刀光血影,殺人如麻,再不能如過往、如他這般,灑脫渡日。一個人心中有了算計,就只能在懷疑與詭計中渡日。師兄是個執著的人,既要進紅塵,便要比誰都涉得深。

谷樵輕嘆,現在自己這個紅塵之外的人,能做的,也就是為那些深陷是非的亡靈,送個「死別」罷了...

棋篇

午後,夕陽微斜,光從窗、從門的細縫中穿過,洪坤與谷樵在內廳下棋,而門外,酸梨木的香味,仍在棺材店小哥們的或刨或鋸中,隱隱傳了進來。

門外,聲音鼎沸,門內,卻是停滯般的靜。

洪坤盯著谷樵,谷樵正看著棋盤,繫髮的帶垂在耳際,隨著谷樵的微微一笑,輕輕晃了一下。他下了一步棋。

洪坤低下頭看了棋盤一眼,又抬頭盯著谷樵。

「你還是一樣,明明有機會,卻總是留步!」洪坤拿起一子,連棋盤都沒看,又

狠又準的,下了一步:「下棋,是為了求勝!」

谷樵並不看洪坤,仍看著棋盤,看到洪坤下的那一步,又微微笑了:「您的棋藝

果如從前,狠準利,小弟甘拜下風!」

「你拜什麼下風,你根本無求勝之心!」洪坤似笑非笑的語氣中,含著淡淡的譏諷,銳利的雙目仍然盯著谷樵。

谷樵終於抬起了頭,眼中依然帶著笑意:「洪兄,我下棋只為怡情,勝與不勝,無傷風雅!」

洪坤拈著棋子的手停在空中,眼神閃著複雜的光芒:「你連一聲『師兄』也不願意叫了?」

谷樵的笑意凝住了。

許久,他斂下了眼神,也斂下了笑意,站起了身,往窗邊走去。

洪坤的眼光隨著谷樵的身影移動,他知道,他又碰觸到他的小師弟最不願意面對的問題。

他手中的棋子,落在棋盤角,鈧鏘聲中,死棋--沒有用的棋…

他站起了身:「我今天來,是來付長樂客棧那口棺材之事!」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張銀票,放在桌上:「這是五百兩!」

谷樵仍然望著窗外,沒有回頭:「洪兄的吩咐,小弟怎敢不如實做到。」

「你不問,那棺材是幹什麼,是送給誰?」洪坤走到谷樵的身後。

谷樵終於回了頭,臉上回復了那帶著輕輕淡淡笑意的表情:「我開棺材店,生意上門,我只問材質、尺寸。至於棺材中是男,是女,是王公,是賤民,都與谷樵無涉!」

「是嗎?這樣說來,你在長樂客棧遇到的人,不管是男,是女,也都應該會跟你無涉吧!」洪坤盯牢著他小師弟的眼。

谷樵有些心驚,原本清澄的眼,流動著驚異、驚恐又些許複雜的光芒。他答不出來,他答不出那句話來。

洪坤知道他這個小師弟如琉璃般的心,終有一日會為物所羈...為人所羈..

「你不說那一句了嗎?那一句『身在紅塵之中、人在是非之外』?」洪坤凝視著他的眼,良久良久。

谷樵搖開了扇,輕扇了一下,算是回答。清風透窗而來,繞過了扇,將他的髮揚起,揚在他俊美的臉邊。

洪坤慢慢伸出了手,想掠去那髮絲,卻突然手一轉,扼住了谷樵的脖子。

谷樵沒有反抗,沒有掙扎,眼中原本的驚慢慢淡法,他只看著洪坤。洪坤加大了手勁,谷樵那有些纖細的脖子眼看就要被捏碎,谷樵開始呼吸急促了起來,臉也潮紅了起來。但他仍沒有反抗。

他的眼凝望著洪坤,有著一些些歉意。

洪坤有些恨,有些怨,直視著他,緩緩逼近他的臉,他的唇...,灼熱的呼吸吹在谷樵的面上。

谷樵的手開始有些無力地輕輕拉住洪坤的衣袖。

倏而,洪坤撤退,放開了手。

谷樵因為那突然的放鬆,和一時的難以調適,劇咳著搖晃了起來,從窗邊滑落下去,洪坤立刻一手圈住他的腰,讓他靠在自己的胸上,將他扶到床邊。

谷樵還是大口吸著氣,洪坤有些憐惜,低頭看著那白晰的脖子上,剛剛被他捏紅的痕跡。

輕輕的,他伸出手,沿著紅痕緩緩劃著。

粗糙的觸感讓谷樵一陣輕顫,他抬眼望著洪坤,望著這個差點殺了他的師兄…

洪坤抱住他的手沒有放開,另一手從懷中拿出了藥膏,輕輕地,一道一道地,幫他上藥。

兒時每一次谷樵受傷時,他都是這麼幫他敷葯…

谷樵輕閉上了眼,默默地。

這隻厚實的手能令他生,也能令他死…

一切彷彿定格,窗外那些人來人往的鋸木聲,雕刻聲,和搬運聲,沒再能進到這個房裏來。

房中只有微淺,微促的呼吸聲。

彷彿不敢打破這種靜謐般地,洪坤慢慢低下了頭在谷樵耳邊,用著幾乎不可聞的輕聲,卻一字一句清楚的言語說著:「小師弟,我希望你記住:你既不願入我的紅塵之中,也不願管我的是非,我由著你,但是,同樣地,我也不希望你進別人的紅塵,管別人的是非,否則,你受的絕不只有像今天這樣,切記!」

谷樵沒有點頭,沒有搖頭。沈默,是他的回答。

洪坤放開了他抱著谷樵的手,從床邊走了下來,站到了桌旁,看著剛剛的棋局。

他拿起了落在棋盤角的子兒,轉頭看著谷樵,然後將棋放到了棋盤上:「將軍!小師弟!」

谷樵有些無力地看了一眼棋盤,他的紅『帥』果然已被吃下,洪坤淡淡一笑,拿起了他的『帥』放到懷中,大步地走了出去。

笑聲從門外傳入:「師弟,我會再來找你下棋的!」

谷樵望著他的背影,撫著頸子的手慢慢上移,碰到了唇。

    

月圓之夜。

五里坡上的小亭輕傳來了琴音,清風之樂,是谷樵一貫喜彈之曲。

只是以往的樂音總是一弦一音,平心靜氣,但今日,卻有那麼一絲微亂。

他的確有些心亂,為了今天的事。

因為他還是出手了,為了采玉。

他說過不管是非的,但在長樂客棧一面之後,他極欣賞采玉。這樣機敏聰慧的女

子,第一次見面就能充分了解他那不管是非黑白性格的女子,是那樣的難能可貴

,他為了她,心動了。

於是他一路跟著她,從長樂鎮,到紅梅村。他看到洪坤對他們的追殺阻撓,他不管,也沒興趣管,他只想看著采玉,陪著采玉,不想墜入那些是是非非。

但沒想到,洪坤居然把采玉拿來當籌碼,換回紫水晶。

他太了解大師兄,什麼人在他的眼中,都是一樣的,只要是擋住了紫晶門光大之路,都是可殺之人。

其他人的生死,他無所謂,連他自己的生死,他也無所謂。但他看不下去,看不下采玉受苦,看不下采玉死去。

於是在那個緊要關頭,他出手了。

「你的琴音亂了!」遠處突然傳來的熟悉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。

谷樵有些心驚,停了琴。

「為什麼停?」彷彿從黑暗中走出的洪坤,一步一步,走向小亭。

谷樵斂下眼,不敢直接對上洪坤那直直盯來的質問眼光。

「為什麼停下琴音?」洪坤已經走到谷樵面前,隔著桌,他屈著身,將臉靠近了

谷樵,雙手張開,按在琴上,他狠狠地盯住谷樵,話語嚴厲。

「洪兄,花好月圓之夜,你來這,可是要找谷樵喝上兩杯?」谷樵盡力地恢復那種微笑清淡的神情。

洪坤直了身,轉過頭去:「我沒喝酒的興緻,我來,是想聽聽你解釋,為什麼你的琴亂了!為什麼我來了,你的琴卻停了?」

「隨心之所欲,隨性之所至,無所謂亂,無所謂停,巧合罷了!」谷樵仍是一貫輕笑。

洪坤霍地一聲轉過來,眼中開始燃著怒火,「這樣說來,那是你的心,你的性,讓琴音亂,讓琴音停囉!」

「洪兄,你究竟想說什麼?」

洪坤將手用力拍上小亭的桌,「你今天,為什麼出手!」

谷樵心驚,他蒙了面,沒想到還是被師兄看出來了。他只用了輕功,只救了人連招式都沒用,怎麼師兄還是看了出來?

「谷樵不知洪兄所指何事?」谷樵還在遮掩。

「你認為我看不出來?」洪坤怒極,居然冷笑了出來,「為什麼救程采玉,你不是不管天下事,不管江湖是非的嗎?」

谷樵站了起身,不願再和師兄面對面:「洪兄要的,不過是把紫水晶拿回來,何必為難一名弱女子呢?」

「於是你看不過去?於是你出手相救?」洪坤語多譏刺:「師弟,你說過,不管是男,是女,是王公,是賤民,都與你無涉的,怎麼這名叫程采玉的弱女子,就值得你陷入紅塵,以身相救了?」

谷樵無語,仍背對著洪坤。

「然後,你的琴音就亂了?」洪坤的冷,己至冰點。

谷樵回過頭,眼光有些軟化:「師兄,你何需如此?」

「而我來了,琴卻停了?」洪坤仍然不放過谷樵

谷樵不語。

突然,洪坤向谷樵發掌,谷樵迅雷不及掩耳,只好閉眼承受。

轟然一聲巨響,谷樵眼前的琴被震個粉碎,掌的力道將谷樵震向小亭的柱,那撞擊讓谷樵受到極大的震蕩,而碎了的琴片則將谷樵的衣服割得破爛,露出白晰肌膚的胸膛,心口的地方,一個淺淺淡淡的紅掌印若隱若現。

洪坤立刻上前,一手扼住谷樵的脖子,一手用力將谷樵胸口的衣襟全撕了下來。

「師...」谷樵連話都沒能說完,己被洪坤順勢地一把壓至地上。

洪坤俯身看著那個掌痕,久久不語。

那個掌印,是谷樵小時候練功走火入魔,他幫他吸去那些逆轉真氣的痕跡,他將那些逆轉真氣導入自己身上,然後幾乎是九死一生的折磨,才讓自己恢復原來的功力...他寧可自己痛苦,也看不得他的小師弟有任何痛苦...

那幾乎是讓他生,讓他死的掌痕...

他慢慢地傾身,開始用唇輕輕觸碰著那個掌印。

從唇的觸感中,他感受到了谷樵的溫熱,和心跳。

心...紅塵是非,無所住心...他還是嗎?他的心,現在仍然無所住嗎?

驀地,他張口大咬了下去,谷樵吃痛,輕叫出聲,心口立刻滲出血絲。

洪坤輕抬眼,看著谷樵微露著痛苦的面容,他突然不捨了起來,他就是看不得他痛苦,一絲一毫都不行...

他低下眼,看著那從心口掌痕中泌泌流出的血,他又緩緩將頭低下,用舌,一點點地,舔去那些血絲。

谷樵還是很痛,被洪坤這麼一舔,身子有些震顫了起來。

他知道,大師兄是真生氣了...

許久,洪坤才起了身,放了手。

谷樵試圖坐起,但因為全身的內力被碎琴的那一掌震得幾乎完全失去,現在他連坐起的力氣都沒有,只能用一手微微撐起身子。

洪坤並沒有扶他,站起了身,用著冷冷地眼光看著谷樵:「別再多管閒事!」他轉頭看了看那已成碎片的琴,「我會找個好琴給你,等我將紫晶門光大,成了江湖第一大門派時,我希望你能用那琴,彈一曲明月清風!」

洪坤再度隱沒在黑暗之中。

谷樵捧著心口,那已不流血,卻又尚未結痂的齒傷,仍然一觸即疼。

他痛,但他只能看著那漸漸隱去的身影,欲言又止。

原本的微風,開始濃重地吹了起來,而月也不知何時,被雲遮去了。

沒有月光的五里坡小亭,一片黑暗。

散髮 

洪坤心脈俱斷,披頭散髮,跪坐在遍地銀杏葉的樹林中。

他只剩最後一些些微弱力氣。

他艱難的抬眼看著天,雖是近黃昏的時分,陽光依然那樣的刺眼。

張著口唇,他微微地發出幾乎不可聞的聲音:「谷樵...谷樵...」

意識雖然逐漸遠離,他還是知道,是喚不回他來。

是他殺了他的,親自出的掌,下的手。因為他擋了紫晶門光大之路...

風吹來,將他的散髮拂面,也將銀杏葉吹得漫天飛舞。

朦矓中,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了那個穿著白衣的翩翩美公子。

洪坤揚了揚嘴角,人之將死,就會回顧從前嗎?

白衣翩翩,是他第一次見到谷樵時,他的模樣...

他穿著白衣,連外面的罩衫都是白緞白絲,十來歲出頭,臉上輕帶著笑,俊逸清秀,唇紅齒白,是南方來的貴公子。這樣一個在那惡山惡水的潼水岸不容易見到的精緻人物,讓洪坤看楞了眼。

南方來的孩子,都是這身打扮,這幅模樣嗎?簡直像個美女扮男裝的娘們!

北方的孩子都粗壯,方頭大耳,更何況是他這麼個在惡山惡水長大的船家孩子。他這一付不沾沙塵的脫俗模樣,的確讓洪坤傻了個頭,呆了眼眸。

船載著他和他的師父過潼水,到了岸,船家父親要洪坤先到岸上等著,對岸的兩位大個頭要坐船,怕吃水不住。

他點點頭,仍舊回頭看著那位貴公子,他終於注意到洪坤了,微笑了一下,拱了拱手。洪坤不知如何回禮,手忙腳亂。

突然,在潼水上的船傳來了爭執聲,兩位大個頭是武林人物,動起刀槍來了,他的船家父親池魚之殃,被刀重砍了一下,跌進水裏,再也沒浮起來。

洪坤頓時嚇呆了。

貴公子的師父立刻出手,施展輕功,飛至江邊,跟兩位大個頭開始纏鬥了起來,船在劇烈搖動中,載浮載沈的往下游去,漸漸看不見影。

此時,洪坤才恢復神志,立刻衝向江邊:「爹!爹!」他要衝下水去,想找到他爹的一點蹤影。

一支扇子突然止去了他的去路。「河水湍急,你這麼一下去,只怕落得和你爹一樣下場!」

洪坤抬眼,那位貴公子閃著清靈的眼看著他:「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!」

他的師父回來了:「這位小哥,我徒弟谷樵說的是,逝者已矣,你要報仇,先將自己的武功練好,他日才能為父報仇呀!」

師父突然出手往他的肩襲去,「你是個練武之才,我看,你跟我回紫晶門吧!」

「紫晶門?」洪坤喃喃地說。

他入了紫晶門,因為較谷樵年長,雖於禮法不合,但谷樵仍稱他『師兄』。

練功是一連串的苦日子,但洪坤自小勞動,身體粗壯,很快便適應下來,師父照他的資質,教給他的都是硬底子的工夫。他進步很快,師父大讚他天資過人,又努力上進。但他知道,真論起資質天賦來,他是比不上谷樵師弟的。

師父不只一次地說過谷樵是天下難得的奇才,任何武功,一時半刻,便能上手,內力進步也神速。但谷樵師弟似乎並不重視這些,練功習武,他都敷衍了事。

師父氣極,但又捨不得出手教訓。洪坤每次看師父那種怒極又下不了手的樣子,就覺得好笑。的確,沒人捨得讓谷樵師弟痛苦的。所以那時,當谷樵因不專心一意,而走火入魔時,是他不顧生死,將真氣吸出的,理由同樣,他也看不得谷樵痛苦。

那次之後,谷樵更是只對棋琴書畫有興趣,唐詩宋詞,拈手得句。洪坤不懂,也不喜這些軟綿綿的東西,但是谷樵喜歡,他這個師兄自然也常陪著他寫幾個大字,下幾個棋子。

那一天,也是銀杏葉滿地的日子,師父因事遠行,難得清閒,兩人相偕到蒼水畔練功。

河邊,一個小舟。洪坤見到,兒時記憶隱然浮起。

谷樵看到洪坤歛下眼神,沈了臉色,知道他想起了父仇。

「師兄,你還想報父仇嗎?」谷樵輕問。

「當然,我絕不會忘記我的殺父仇人!」洪坤咬牙切齒。

「茫茫人海,如何能尋?」

「我相信,一定找得到!」洪坤執著的個性,谷樵知道。

谷樵看著那葉小舟,輕嘆了一下:「江湖是非,紅塵恩怨,糾結紛擾,冤冤相報,何時能了?」谷樵看著天空:「日昇月落,人生人死,冷眼世間,不過如此呀!」

洪坤不以為然:「我爹從不是江湖之人,要說紅塵,也只是小小人物,討個生活,他又何嘗介入了是非恩怨,但人生在世,你不入紅塵,並不代表恩怨不會找上你,更何況,師弟你又不像我這樣看著父親慘死,你當然可以冷眼世間!而我卻不行!」

谷樵看著洪坤,不語。

一陣勁風突然襲向他們,谷樵和洪坤警戒地回頭,兩個黑衣人拿著精光閃閃的劍,瞬地靠近了他們。

「你們是紫晶門門下弟子?將紫水晶和內功心法給我交出來!」

洪坤谷樵相視一眼,立刻出招,四人大打出手,谷樵扇如劍,如匹練一般,自左至右,追風逐電般的,將黑衣人纏鬥得分身乏術。而洪坤一方也是激烈萬分,一掌立斷了另一個黑衣人之劍,兩人徒手對戰了起來。

而拿劍的黑衣人見情勢不妙,向另一黑衣人使了一眼色,突將劍一挑,向谷樵的眼眉刺去,洪坤一見大驚失色,但搶救不及,而谷樵身形雖快,一偏頭,那劍尖,仍將他所束之髮帶給削斷了。兩名黑衣人見此好時機,立刻逃逸。

洪坤飛也似的衝到谷樵身邊:「師弟,你還好吧!」

谷樵甩頭:「我沒事,只是髮散了!」

「我的給你!」洪坤立刻抬手將自己的髮帶解下。

「不用了,師兄...」話還沒說完,洪坤的髮也散了下來。

兩人靜默了一下,看著兩人的狼狽樣子,突然相視大笑。

「師兄,你可還記得撐篙之術?」谷樵散著髮,將目光轉至水邊的小舟。

「當然記得,那時我雖小,可還能幫上我爹一點呢!」

「那太好了,我們就乘此小船,來個『散髮弄扁舟』吧」谷樵極高興。

洪坤很少看到谷樵能這樣開懷大笑,他記得的師弟雖然常帶著淺淺淡淡的微笑,但總覺得高深莫測,今天,谷樵就像個孩子,如他年齡該像的模樣。

洪坤憐惜,雖然想到師父若知道一定會罵,但他仍決心捨命陪君子。

那一天,玩到幾乎是月落烏啼才回去。如洪坤所想的,挨了師父一頓好罵。

過些日,谷樵該練功的時候又不見了,奉了師父命,洪坤跑到蒼水畔找他。

谷樵拿著筆,在河邊小亭的桌上。

「師弟,你又在幹嘛?師父叫你回去呢!」

「等一下,我在畫蒼水圖,就快畫完了!」

洪坤看了看河邊,他從沒想過這種枯木落葉的河邊有什麼好畫的。他靠過去,谷樵畫風寫意,將河水的蒼勁表現得絲絲入扣。

洪坤想起前些日子兩人在蒼水小舟上的嬉戲。

他突然拿起筆,開玩笑似的,在圖上的水之處,畫上了兩個散髮的少年和一葉扁舟。

「師兄,你幹嘛?」以為洪坤來搗亂的谷樵有些驚訝。

「你不覺得只畫山水很無聊嗎?加上兩個披頭散髮的瘋子才有趣呀!」

谷樵看了看洪坤,又看了看畫,又大笑了出來:「沒錯,沒錯,我想到這幅畫可以提上一詩!」

谷樵拿起了筆,龍飛鳳舞,在畫邊寫下「今日榮辱轉眼空...」

洪坤立刻拿筆接下去寫:「明朝散髮弄扁舟」

兩人又相視大笑。

一隻老手突將那幅畫拿走。師父來了。

師父鐵青著臉,看了看畫,又看了看他們,面色越見陰冷。

「你們兩個不成材的東西,搞這個軟綿綿的東西幹什麼,人家都己經打到我們的地盤來了,現在世道日下,人心險惡,江湖越來越亂,我們紫晶門也許朝不保夕,你們兩個是師父發現難得的武功奇才,為師一心希望你們能繼承紫晶門,將紫晶門的武功發揚光大,結果...你們畫什麼圖,寫什麼字?『明朝散髮弄扁舟』?荒唐,荒唐...」

師父立刻將畫撕得粉碎,怒灑了出去。一陣風起,將粉碎的紙片,和銀杏的黃葉一同捲起,漫天飛舞,然後落下。

「師父...師父...」谷樵焦急的聲音讓洪坤收回了神,一看之下,大驚失色,師父倒下了。

那一天,是銀杏葉的最後一次落,晚上,就下起薄雪。

師父在那一夜死去了,臨終前,他要谷樵接下紫晶門掌門之位。

谷樵蒼白的臉,露出了為難之色,師父閉眼嘆氣,他就知道谷樵是這樣的孩子,天縱奇才,卻對江湖絲亳不感興趣。看來,除了留給洪坤,別無他法。

「坤兒,你呢?」洪坤抬眼,露出驚異之色,他從沒想過要當掌門,他一直覺得谷樵師弟是最適合人選,他只想報父仇,並不想掌一派之門呀。

洪坤轉頭,看了谷樵一眼,谷樵的側臉,已經明白的表示,他不願意。

谷樵不願意...

洪坤咬了咬牙,開始叩首:「師父,徒兒必不負師父所望,一定會光大紫晶門的!」

師父點了點頭,他知道洪坤是極重信諾之人,一定會不顧一切,完成所託之命。他微笑,沈睡,安息...

於是洪坤繼承師願,用盡各種方法,鑽營各種管道,只求紫晶門能成江湖第一大門派,但谷樵卻因不認同他的做法,而離開紫晶門。

「師父...我對不起您...我沒能光大紫晶門,我是紫晶門的罪人...」披頭散髮的洪坤,流下淚來,淚成紅色。

等淚已流乾,血也己流盡。

他抬起微弱的手,從懷中取出了早已泛黃,一看就知道是由破碎紙片接續而成的一幅圖。

是那時的蒼水之圖。

當時,在給師父斂葬之後,他一個人,走到蒼水畔的小亭,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,從滿地早已枯黃的銀杏葉中,將那些破碎的紙片,一張一張找回,一張一張接續。然後,在他懷中珍藏至今。如同珍藏那些將不會再回來的歲月。

蒼水之圖,谷樵畫山水,他畫散髮少年與扁舟。谷樵寫:今日榮辱轉眼空,他寫:明朝散髮弄扁舟。

那是他們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,一起寫書法,一起畫畫。

「谷樵...」洪坤又輕叫起他的名字,打開了手中的圖:「...散髮...弄扁舟...」

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,倒地而亡。

風又吹起,將他手上的圖揚起,因為離開了洪坤的懷中,圖再也無法承受風的吹拂,開始破碎,分散,隨著揚起的銀杏葉,飛起,落下。漫漫黃葉地中,再無那圖的蹤影。

黃昏,日落,黑夜。

今年第一道雪,在這個夜裏,下了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