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秋歲(宋.張先)

數聲鶗鴃,又報芳菲歇,惜春更選殘紅折。雨輕風色暴,梅子青時節。永豐柳,無人盡日花飛雪。       莫把ㄠ絃撥,怨極絃能說。天不老,情難絕;心似雙絲網,中有千千結。夜過也,東窗未白孤燈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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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保鏢外傳小短篇-千秋歲(一)]

微風輕拂,天高雲淡,紅葉滿山,又到了秋高氣爽的季節,采玉靜靜地望著澄碧的廣袤穹蒼,任由微帶寒意的秋風吹過臉龐,幾莖柔髮隨風輕輕拂動,拂過她玉雕般的容顏,拂過她如遠山般的秀眉、如星華般的雙眸,隨她飄渺幽濛的目光,落向遠方…

初秋了,這麼快!還記得,去年深秋才送走了谷樵,春去秋來,又是一年了…

想起谷樵,采玉不禁心頭一陣揪緊,那充滿山林逸氣,落拓放誕的俊朗容顏彷彿又回到她的面前,一同與她觀望湖山勝概,一同與她吟詩作對…

[真性悠然憐高鶴,無名蒼翠羨野山,卿言情誼何所寄,肝膽心靈此一人。]曾經,谷樵對著一山滿目的翠微,這麼地吟道。

肝膽心靈此一人…肝膽心靈此一人…

這一人,分明是問情何所寄的她。曾一度,她後悔自己的多言…

[人生本無常,天涯尋知己]或許,她與谷樵真是對方天涯難尋的知己,但她卻明白…[死生契闊,與子成說,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。]這個子,永遠不會是谷樵…

還記得谷樵曾勸她…[多才惹得多愁,多情便有多憂,寸腸千萬縷,枉相思,花自飄零水自流。]

不錯,萬紅錦簇她卻甘願獨抱殘春,她是枉相思,而谷樵…難道不是枉相思嗎?

他身在紅塵之內,人在是非之外,羨野山之無名隱逸,羨野鶴之悠遊遨翔,這麼一個鐘鼎山林、梅妻鶴子的逸士,卻甘願隨她遠迢迢來到紅塵十丈的京城,捲入詭譎難明的人間是非中,最後,抱憾而終…

她勘不破情字、放不下心頭罣礙,難道谷樵就勘得破、放得下嗎?

都是有情癡啊!采玉心頭深深一嘆,將交疊著的手握得更緊了…

那…她與郭旭呢?

一種苦澀的甜蜜從心頭漸漸漾開…

前年,一樣是深秋,長風鏢局面臨前所未有的劫難,還記得,郭旭在歷死劫歸來後,曾摟著她說:[為了妳,我不能死…]

亦曾在沈園的樹林中,郭旭攬她入懷,她永遠記得郭旭對她說,[我只怕不能把幸福給妳。]

她曾為此深深感動…何必言謝呢?只要郭旭好,她從不求任何回報的…

但,當郭旭對崔婷說:[我與采玉一同長大,有時,我敬重她如姊姊,有時,我疼愛她如妹妹,不錯,我們之間的確有深厚的感情,但那絕對不是男女之情…]她也永遠記得,那句話傷得她多深、多痛…

是緣訂三生,亦或因緣果報,今世,她與郭旭的命運緊緊相扣,禍福與共、悲歡相承,但是,即使年年月月、朝朝暮暮,蘊釀出磐石無轉移、蒲葦韌如絲的情感,他們依舊是咫尺天涯、遙不可及…

有時,她不禁痛恨命運的殘忍…

[采玉,你在發什麼愣?小彭王爺正出對子考你啊!]郭旭的聲音將采玉從飄渺的思緒中拉回…

采玉一回神,只見郭旭、崔婷、鐵衣、如風、石秀才與小彭王爺一眾人皆望著自己。

對了,今個兒是陪小彭王爺來秋日賞楓的,怎麼發起愣了…

崔婷道:[采玉,是不是身體不舒服?這陣子你為了我與郭旭的婚事,忙進忙出的,莫要是累出病了?]

[我看不是,多半是昨晚貪涼,染了風寒!]鐵衣擔心地道

采玉柔柔一笑:[沒的事兒,哥你別瞎操心...]話尚未說完,已款款站起,向小彭王爺欠了欠身,道:[采玉看楓看得癡了,王爺莫怪!這杯酒就當是采玉向王爺賠禮…]語罷,擎起手中酒杯,一飲而盡。

小彭王爺讚道:[好,采玉姑娘果然豪氣!但並不代表喝了這杯酒就可不對對子...]

采玉嫣然一笑:[這個當然,請王爺出句吧!]

小彭王爺微一沉吟,道:[楊柳花飛,平地上滾將春去;]

采玉不假思索,對云:[梧桐葉落,半空中撒下秋來。]

小彭王爺讚道:[對得好!再來...]小彭王爺環顧四周,吟道:[天近山頭,行到山腰天更遠;]

采玉對云:[月浮水面,撈將水底月還沉。]

小彭王爺讚道:[好一個撈將水底月還沉,我自罰一杯!]語罷,斟滿杯中酒,一仰而盡...飲罷,小彭王爺意猶未盡:[看來普通對子是難不了采玉姑娘了!]

采玉淡淡一笑,道:[承讓...]小彭王爺環顧四周,吟道:[人上斷橋,形影不隨流水去;]

采玉微微沉吟,明眸流轉,目光落向遠方萋萋樹林中…

谷樵…就葬在這片樹林的深處,即使是在京城的外郊,這裏的凡俗塵氣,依然是不適合谷樵的...

[真性悠然憐高鶴,無名蒼翠羨野山]

適合谷樵的地方,應該只有可以萬水盪舟、千山馳馬的江南故鄉吧!

還記得,谷樵生前常與她並肩坐在湖畔看水中倒影,看魚游於松頂上,野鶴棲於粼波中,好不有趣...

谷樵生於江南靈秀之地,常說江南風光甲天下,采玉從沒見過,卻也嚮往...

曲折迂迴的水道蜿蜒佈滿了大地,[柳影映池魚游樹;天光入水鴨穿雲]這水鄉澤國的風光,卻已不只一次在她夢中出現過....

或許,孤眠於此的谷樵,更盼望能回到故鄉吧!

小彭王爺見采玉沉吟良久,不禁面有得色:[人上斷橋,形影不隨流水去....采玉姑娘該不會是對不上來吧!?]

 

采玉幽幽望向樹林深處,輕聲吟道:[客眠孤塚,夢魂常到故鄉來...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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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保鏢外傳小短篇-千秋歲(二)]

秋,更深了。

蟬鳴喧天的初秋時節悄然而過,入冬前的寥寂蕭索籠罩整個大地,連翩落葉悲鳴而下,鋪成一地的金黃氈毯。長風鏢局院內幾棵無葉的老銀杏樹,延展著高長的枝椏,似在向天訴不平。

崔婷靜靜坐在鏢局大廳的一角,看著人潮來來往往於廳堂間,一室的喧嘩熱鬧。現在鏢局上下都為了她與郭旭的婚事忙得不可開交,自己卻反而像個外人似的,什麼都插不上手。崔婷不禁嘆了口氣,這樣的隔閡不是三兩天就可消弭化解的,她微掠雲髮,端起手中茗茶啜了一口,無端的閒悶令她愁緒暗縈。想找郭旭練劍,偏又不見他人影..

崔婷秀眉微蹙,聽聞郭旭年少輕狂,粉黛知己萬千,該不會這下是尋花問柳去了罷!想到這兒,她不禁噘起了嘴,絕色豔容一掃淡漠傲岸的神情,多了幾分俏麗可親..

崔婷渾然未覺,只是一昧沉浸醋意盈盈的思緒中。一陣蝕骨寒風掠過,她不由得瑟了瑟身子,一襲藕色絹襖竟已覆在身上,崔婷回眸,卻見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的采玉對她溫婉一笑,款款走到面前為她繫上襟前帶子,崔婷心頭一陣喜慰,並不是每個鏢局內的人都視她如無物的,采玉的慇切關懷令她覺得想打破與長風鏢局的隔閡並不是那麼困難。

不輕言謝字的她不禁脫口而出:[謝謝妳,采玉!]

采玉輕搖螓首:[都快是一家人,還這麼客氣。]

采玉頓了一頓:[對了,崔姑娘,郭旭與六爺一早就去漕運行辦事兒了,你也知道,這陣子鏢局生意忙,郭旭身為少局主,難免要多費心,妳可別怪他冷落妳啊!]

崔婷聞言,彷彿放下心頭大石:[原來他是去漕運行辦事兒了,我當]

采玉促狹一笑:[當他尋花問柳去了,是不是?]

崔婷不禁臉上一陣熱潮:[采玉,妳又笑我!]

采玉俏皮一笑:[郭旭的眼睛可雪亮了,外面的姑娘生得又沒他的準娘子俏,想抱美人兒,何必外求呢?]

[采玉!!]崔婷杏目圓瞪地瞋道,心裏卻是甜絲絲的。

是啊,再過些日子,她便要成為郭旭合巹交杯、綰同心結的妻子了!

曾經,她痛恨上天的不公。讓她生來就沒有選擇的餘地,註定是皇族權慾鬥爭下的犧牲品。為了一圓堯親王恣憑胸臆、篡亂皇室的雄心大志,她手段毒辣,無所不用其極,七尺長劍、一襲黑巾不知戕害了多少無私忠良,她滿手血腥、滿身罪愆,在穢流中一再打滾,怎麼也掙脫不了宿命的牽絆。就在絕望邊緣,她遇到了改變她命運的兩個男人--拯救她於水火中的敬之,與她相知相惜的郭旭。

多年過後,敬之已然走遠,多少情愛恩仇、人間是非,也都隨著歲月洪流消逝泯沒。

終於,她能成為郭旭的餘生之伴,與他朝朝暮暮共賞皓月清風。她突然覺得,命運也是厚待她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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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玉默然望著崔婷沉思的容顏,幾乎不需臆測也能知崔婷思緒起伏的心事,從來,她就不覺得崔婷是個難以了解的人.就跟郭旭一樣。

她常覺得,郭旭與崔婷同是翱翔碧空中的一對鵰兒,不論是地角亦或天涯,總能拍翼齊飛、雙棲雙宿,那是自己這隻孤燕怎麼鼓翼振翅都趕不上的。

他們同樣的硬氣傲骨,同樣的俠肝義膽,甚至連夢想都是一樣的,寶劍革囊、浪跡天涯,隔斷了紅塵是非、江湖恩怨,萬里關山外,馳馬盪舟,共話桑麻。

采玉暗嘆了口氣,輕移蓮步,走到窗櫺前望著庭內一園的蕭瑟索寞。

[秋風催人顏,落葉摧人肝]采玉輕輕吟道,眼前蕭颯的景象竟似心頭的淒清惻然

采玉星眸迴旋,望著尚在沉思的崔婷.

崔婷輕揚嘴角微蘊笑意,流轉秋波盡是撫媚,那楚楚風姿似荷粉露垂如杏花煙潤,連采玉都不禁震懾於她的瓊姿玉貌、絕色容顏,也許在別人眼中,自己的姿容也是不凡的,但比起眼前明豔不可方物的崔婷,她承認,自己被比下去了。

無怪乎郭旭如此傾倒,這樣意雄氣堅朗曜不凡的奇女子,倘若采玉為男兒身,也會拜倒石榴裙下,為她赴湯蹈火、萬死不辭.

采玉唇邊暈開了一抹笑容,夫復何言?崔婷的巾幗氣概不是凡間女兒的綿密柔情可及得上的

沁骨寒風刮過臉龐捲起一地落葉沙沙地紛飛落下采玉攫緊了袍襟,幽濛的眼神,深沉若海

今年的冬天,一定特別冷。

[保鏢外傳小短篇-千秋歲(三)]

秋盡冬初,方格櫺上的綠色冷布換成雪白的東昌紙,園內老槐樹的枝椏殘葉狼藉。長風鏢局一片忙碌,鏢師們川流不息,下人們才忙完了定親下聘的事兒,又趕著將窗戶重新都糊嚴實,爐子高高架起,棉門簾子也掛上了,準備迎接寒冬到來。

黑夜無聲息地降臨,爐火熊熊燃起,爐口的紅光照在頂棚上,成了一個暈。如風靜靜與大夥兒坐在爐前,聽著六爺與鏢師們高談江湖上的掌故趣事,六爺言辭華瞻,妙語如珠,往往將故事描繪地精采百出,如風向來愛聽,卻不知怎麼了,今夜思緒卻是飄渺,六爺的話,一個字兒也聽不進去。

再過兩天就是郭大少成親之日,喜酒一旦喝過,她就再也沒有理由留下,留在長風鏢局、留在鐵衣的身邊。

座上,鐵衣爽朗的笑聲陣陣入耳,那笑,率真的跟孩子似的,如風看在眼底,也不禁莞爾。

真的,她很捨不得這張笑顏

本來,在鐵衣拒絕她時,她想離他遠一點,但時至今日,她方知她多麼不希望離他太遠。

無奈地,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利,她不捨地望著鐵衣,既然別離無法避免,就讓她在這一刻細細端詳,將他的頎長俊朗,滿滿寫在心底。

她不禁想起了坐在鐵衣背上的那段日子。

閉上眼,彷彿又可看見他對自己的殷勤關切、呵護備至,即使明瞭那僅是愧疚,她依然將這段回憶珍藏心頭,日後相憶,她會記得鐵衣的溫柔。

她曾想過,如果沒有黑玉斷續膏,一切都會不同!

如果迄今她的腿傷仍無法治癒,鐵衣一定會照顧她一輩子吧!

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,她自私地希望能一生一世地坐在鐵衣的背上。

如風輕輕嘆了口氣,想起了采玉語重心長的勸慰話:[明知不能留,何必要強求?]不知這句話采玉如何悟出,她卻不得不承認,的確有幾分道理,或許,此生她註定只能行單影隻,一簑煙雨任平生。

如風從飄渺的思緒裏抽身,與鐵衣相處就剩這麼幾日,她不願自己就在感傷裏不明不白地度過。

一回神,只見座上六爺正說到精采處,一眾人皆聚精會神地聽著,自己也插不上口。

後園傳來陣陣兵刃相交的聲音,不用猜也知郭大少正與崔姑娘在練劍,想起郭旭正與崔婷如膠似漆的恩愛模樣,如風心中著實羨慕。她擎起了手中酒杯,啜了一口,翦水雙眸流轉,盈盈望向座上,卻在見到采玉的一瞬間凝住

眼前言笑晏晏的采玉,彷彿.是陌生的,自認識迄今,她從未見過采玉如此明妍的笑靨。

記憶中的采玉,總是一貫的恬適素淨,連笑,也是不縈心懷的淡然。

曾經,她質疑采玉的萬事不縈心懷。但至今,她卻仍未為其疑竇尋得解答。

每每望著采玉幽邃的雙眸,她總覺得那若海深沉中,默默負荷承載著無數不為人知的滄桑。

從來,她就無法看穿采玉的心思,兩年前,采玉在客棧對郭旭的含淚泣訴,是第一次,也或許是最後一次,她可以將采玉看得透徹

望著采玉白晢挺秀的臉龐,如風心頭不禁一陣揪緊,如花的燦笑在采玉的唇邊逸開,那明妍無儔的笑容,真是出自采玉那顆冰清玉映的心嗎?

她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

但此情此景,她卻隱約地感受到,藏在采玉笑容背後的,是無數的心酸淒清。

采玉的寬容,成就了崔婷與郭旭的姻緣,而郭旭卻從不在乎采玉的心傷視采玉的付出為當然。即使自知無置喙餘地,如風仍感到不平。

但,感情的事兒,怎有是非對錯?她情場失意,又豈有權利過問郭旭、崔婷與采玉之間呢?

都是有情癡啊!!如風輕輕喟嘆,擎起了手中酒杯,一飲而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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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玉望著一座人的觥籌交錯、興致高昂,也感染了快樂的氣息,一向不愛飲酒的她,也有了微醺之意。

後園陣陣傳來刀劍交錯的聲音,郭旭與崔婷練了快一個時辰的劍了,也該歇歇了。采玉默默起身,悄然退出廳中,一邁出門檻兒,一陣寒風直襲而來,她微揚起頭,感覺那拂過臉頰的冰冷登時酒意全退整個人也都清明了

攏了攏袍襟,采玉緩步走向後園的庖廚,比起廳內的喧鬧,廚內冷清的一個人都沒有,她搬了些柴木,起了灶火,爐子登時生起,火舌嗤嗤地在眼前舞動。

窗櫺外,一傾而瀉的月光明亮如霜,溶溶夜色中,隱隱見到郭旭與崔婷相對舞劍的身影,翩逸瀟然。

采玉隔著柴窗,靜靜遙望著他們宛如行雲流水的飄忽身影,思緒不斷起伏

從小,郭旭就習慣在飯後到園子練劍,當時,她總是坐在一旁的亭子撥琴、吹笛。郭旭最不定性,若是無人陪伴,他不會有興致練劍的。郭伯母在世時,就央她夜夜來陪郭旭習劍,郭伯母總說,她是郭旭的定性丸,她的曲兒是郭旭的安神藥,能不能定性安神,采玉不知道,但兒時的她曾為郭伯母的話暗自竊喜。

她猶記得,每夜她總在郭旭練劍時,為他彈曲吹笛,總在郭旭累出一身汗時,遞出巾帕、端來一碗生津解渴的梅茶

轉眼間,十數年如一日,他們習慣了有彼此的日子。她曾一度認定,此生漫漫長路,郭旭是需要她相隨為伴的,然卻在此刻明白,原來自己僅能陪他風雪一程。

郭旭的餘生之伴,終究不是她。

座在爐子上的水壺撲撲地冒著熱氣,氤氳蒸氣暖了一室,采玉封了火,到碗櫥裏取了兩只杯,注入熱騰騰的梅茶,端出廚房。

後園內,刀光閃爍、劍氣縱橫,采玉緩步繞過長長的迴廊,不打擾任何人的,將兩杯冒著熱氣的梅茶輕放在亭子桌上。

斗然間,卻見崔婷擲劍於地,眉含慍色地瞪了郭旭一眼,衝出後園,郭旭默不作聲地望著崔婷怒氣沖沖的背影,將長劍拾起,還入鞘中

這一幕,盡落入采玉眼底,一陣難以言容的疲憊襲上心頭,她覺得自己好倦好倦,她不想也無力再過問他們的事。

采玉悄然轉身,默然地退出後園,卻在回眸的瞬間,見到郭旭索寞的神情,那步子再也邁不出,采玉嘆了口氣,她終究是太心軟了。

采玉身形迴旋,緩步向前,遞出懷中絹帕,郭旭望了她一眼,無言接過,在額上拭了拭。

采玉端過梅茶,彷彿不經意一問:[又吵架了?]

郭旭嘆了口氣:[崔婷最近不知怎麼地,老抱怨鏢局的人視她如無物,打不破隔閡,又怪我沒時間陪她,我是少局主,鏢局大大小小的事兒我都得管,她應該明瞭這點,偏偏不懂體恤。]

采玉溫婉一笑:[再過兩天,就是你與崔姑娘的成親之日,崔姑娘即將成為少夫人,難免擔心自己不被局子內的人接受,她的心底,也著實不好過,你要多擔待

!]

郭旭苦笑:[她的擔憂我知道,只是]

采玉微笑搖首:[崔姑娘只是需要人開導,你若信得過我,我便幫你勸勸她,如何?]

郭旭大喜望外:[那自然好,有采玉出馬,何愁她想不通?]

采玉淡然一笑,喉頭竟有些苦澀:[你先去歇息吧!明兒一早還要去小彭王府。]

郭旭頑皮一笑,作揖道:[那麼,郭旭就鄭重拜託了!!]語罷,踏著輕快的步伐,轉身回房。

采玉靜靜站在寒風中,望著他遠去的背影,無語沉寂。

纖娜的身影輕輕顫著,悽惶夜色裏,益顯單薄,她緊緊攏著袍襟,想驅走不斷襲來的寒氣,卻悲哀地發現,那蝕骨的寒意,來自心頭冰涼一片。

[保鏢外傳小短篇-千秋歲(四)]

池月漸東,崔婷獨自坐在房裏,斜倚窗櫺,兀自生著悶氣。燭光搖曳中,時間一刻刻地過了,窗外銀河漸落,曉星也在晨光中黯淡隱沒,靛藍夜空轉白,雞啼於日頭紅光現臉的一線燦豔中。

冬晨的冷冽無聲地飄盪在空氣中,崔府劉嬤一早就給大小姐送來盥洗水盆,推門入內,卻發現崔婷根本一夜未闔眼。

[小姐!]劉嬤望著凝眸窗外、不發一語的崔婷,輕喚了一聲。

崔婷頭也不抬:[把水盆放著,去忙你的吧!這兒不用你伺候。]

劉嬤應了聲是,便要退下,斗然間,卻似想起了什麼,迴身道:[小姐,長風鏢局程姑娘昨晚就上門求見,我見夜深了,便沒驚動您,程姑娘這會兒只怕還在大廳裏候著呢!]

崔婷秀眉微蹙:[怎不早說?快請程姑娘進房]

劉嬤忙不迭的應是,快步轉身出房。

不一會兒,劉嬤已領著采玉來到崔婷房外。

曉風中,金黃晨曦斜斜灑在采玉身上,那一襲湖春色長裙,襯映著采玉的麗顏清姿,格外素雅怡人。

崔婷忙迎上前,牽過她的手:[昨晚你來了,劉嬤卻擅作主張,沒通報我,讓妳候了一夜,真是對不住。]

采玉輕搖螓首:[不是劉嬤的錯,昨晚我來時,你已睡下了,是我不讓報的,反正我左右無事,多等個一時半刻也無可厚非。]

崔婷輕拉著她的手,一齊在椅凳上坐下:[妳等的豈只是一時半刻?是足足的一宿,我心中著實]

采玉微笑搖頭:[不礙事兒的,真的]

崔婷輕嘆了口氣,也報以一笑:[真拿妳沒法兒。對了,妳找我有急事嗎?]

采玉淺笑盈盈:[今個兒,我是受人之託,來做和事佬的。]

崔婷秀眉一挑,沒好氣地道:[若是郭旭央你出面斡旋,那就甭提了!]

采玉唇邊蘊滿笑意,促狹道:[我以為你望了一夜的明月稀星,氣會消了一半。]

崔婷聞言一怔:[我]

采玉明眸流轉,斂起笑容:[其實,我等了一夜,急著見你,用意所在,不是在勸解,也不是在斡旋,只是想給你講個故事、說些道理,你可願意聽?]

崔婷心中一凜,點了點頭。

采玉微微一笑,將琢磨了一晚的話款款道來,嗓音輕柔如暮春時節的煦煦和風,話語聲在風中逐漸飄渺

冬陽漸升,麗日當窗,映得一室明亮,從破曉的初露時分,一晃眼便至用午膳的時候了。

采玉輕啜了口茶,一說就說了數個時辰,她著實有點累了。

眼前崔婷凝神的雙眸有些飄忽,那雲髻峨峨、修眉連娟,姣若芙蓉。

過了半晌,崔婷嘆了口氣:[怎麼郭旭都沒跟我說過這些?]

采玉淡然一笑:[有些陳年舊事,本就不提也罷,我同你說局子裏的事,不為別的,只是想讓你知道,郭旭與長風鏢局是同舟一命、密不可分的。]

采玉頓了一頓:[明日,你就要嫁進郭家,此後就是長風鏢局的少夫人了,有些事兒,你不得不明白。咱們長風鏢局,原由郭程兩位老爺子胼手創建,數十年來,他們二老一齊闖蕩大江南北,過著拚卻性命、刀頭舔血的日子,他們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,卻是同年同月同日死,長風鏢局這塊金字招牌,說是他們二老以生命換之、以鮮血換之,並不為過,郭旭一肩承載這萬斤重擔,這些年來,日落心不能落,燈熄人不能息,就只為了不負這天下第一鏢的匾額。此生,你既是郭旭的結髮妻,少不了事事為他分憂擔待,禍福與共、悲歡相承。我衷心希望,你能將鏢局當作是自個兒的家;將鏢局的事,當作是自個兒的事。你的顧念悒慮,依我看來,一切好解決,甚麼隔閡都可以打破,誤會也可以冰釋,唯心而已。]

采玉一席嚴正的話,深深震撼著崔婷,她微抬螓首,望著采玉端麗的容顏,不知怎麼地,她總覺得采玉明正肅然的眼神,竟帶著一絲請求。

崔婷脫口而出:[你放心,我會盡我所能做到的。]

采玉回眸,望進崔婷的翦水雙瞳中,輕啟朱唇,緩緩地、一字一句地說道:[你可以答應采玉,將來不論發生了什麼事,都能與長風鏢局有福同享、有難同當、有險同赴、有苦同嘗嗎?]

崔婷心中一震,竟有些礙口。

采玉無言地望著她,一向幽邃的雙眸,此刻卻是清靈澄澈,盛著滿滿的企盼,彷彿迫切盼她首肯答應,許下一個盟約。

她不禁懷疑,長風鏢局的千斤萬擔,真是落在那玩世不恭、吊兒郎當的郭旭身上嗎?

亦或是讓眼前字語鏗鏘、神情堅毅的采玉,一肩默默承載。

回想初遇采玉時,她曾一度懷疑,這般手無寸勁的女子,如何能隨鏢隊走遍大江南北?

時日一久,采玉的深謀遠慮、宏闊眼界,漸漸令她欽服。

她終於明白,為何這麼一個文弱女子,可以馬不停蹄,行遍波雲詭譎的江湖、輾轉風波險惡的武林。

采玉能,她為何不能?

崔婷把心一橫,堅定說道:[我答應你!]

[真的?]采玉大喜,彷彿放下心頭大石般,釋然一笑,眉宇神韻,又回復一貫的淡雅素然。

崔婷牽過采玉的手,輕嘆道:[長風鏢局上下,就屬妳待我最好,我崔婷並非不識好歹的人,誰挖心掏肺地待我,我這一生必感念其恩德,我答應的事兒,你就放心吧!]

采玉微微一笑:[我深信崔姑娘是個言出必諾之人,定然不會失信於我]采玉頓了頓:[那麼,長風鏢局就鄭重拜託了!!]

崔婷怔怔望著采玉,半晌才道:[你這是怎麼了?又是要我許諾,又是鄭重拜託,發生了什麼事嗎?]

采玉淺淺一笑:[沒的事兒,你別瞎疑猜。]

語罷,采玉轉身,打開了桌上的玄色包袱,取出一件大紅緞襖。

崔婷一愣:[這是……新娘嫁裳?]

采玉微微一笑,將緞襖輕披在她身上:[明兒你就要與郭旭成親了,這些日子,我自顧著忙,也沒給你們倆挑件禮,好好道賀過,這件嫁裳本是我及笄之年繡的,你若不嫌棄,就送給你當做大婚之禮,明個兒,你就穿著它,上花轎、拜天地、入洞房,此後與郭旭榮華共享、永結同心。]

崔婷低頭望著緞襖,怔忡的雙眼,膠著在繡於其上、栩栩如生的鳳凰,她素手微顫,輕輕撫過,采玉的思緒,就像無數的針刺著她的纖指一般,諸般滋味齊湧心頭。

采玉待她,真是沒話說。

她自幼伶仃孤苦、身世飄零,打從懂事開始,她的生活就充斥著殺戮、仇恨,非但沒過過一天好日子,更別說能像一個正當女兒家般,學習刺繡女紅、洗手做羹湯,她曾夢想著,一朝能穿著自己親手縫製的嫁裳,與心愛的人共執紅采、永締鴛盟。如今,她終於在采玉的成全下,一償宿願,崔婷緊緊將嫁裳抱在胸前,熱淚盈眶。

采玉望著崔婷的盈盈淚光,心中若有所悟地軟語輕慰

那緞襖嫁裳,也曾滿滿承載著她的夢想,無憂的及笄之年,曾幾何時,已離她好遠好遠,她卻猶記得,當年繡嫁裳時,嘴角輕揚的笑意

[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,既見君子,云胡不喜?]采玉憶起了當時縫嫁衣時,心中反覆吟誦的一首詩。

既見君子,云胡不喜……她自嘲地笑了出來,喉頭有著酸澀。

枉相思呀枉相思,谷樵評得對!!終此一生,她在郭旭心坎裏,永遠是不痛不癢的人

[山無陵,天地合,乃敢與君絕。]曾經,她以這首詩表明心意,執著地等一個天荒地老,如今夢已碎、心已死,她終於可以掙脫感情的桎梏。

淚光濡溼了采玉的眼眶,卻是遲遲不肯落成珠淚,她垂下眉睫,望著崔婷緊摟著嫁裳

也好,就讓這件嫁衣伴著崔婷,飛到她深愛男人的身邊。

如此,才不會辜負了那段及笄歲月,她的一針一線、心心念念。

采玉淡笑輕揚,淚,卻無聲滑落。

終於,她可以了無牽掛、了無遺憾了

[保鏢外傳小短篇-千秋歲(五)]

廣袤天際裏,嗩吶一聲清亮悠長,鑼鼓鏗鏘敲奏,號炮亦連聲鳴響。

長風鏢局一片喜氣洋洋,廳堂中喜幛高掛,處處皆可見紅囍字,庭內暖棚高架,棚緣掛滿親朋好友的賀禮,門框上貼著喜慶對聯-[吹笙堪引鳳,攀桂喜乘龍],橫批[天作之合],局外高懸的紅幡抖擻迎風,片片豔紅

申時一刻,吉時已屆,鼓樂喧天中,一對新人在紅氈毹上拜倒,贊禮生喝道:[郭府與崔府今日共結鴛盟,良緣天定,四方同賀!新人從此榮華共享,永結同心]語罷,新人雙拜天地。

新郎和新娘在贊禮生唱禮下行交拜禮,贊禮生喊什麼,采玉並沒有注意,她想起小時候上戲園子看戲時,最愛挑有娶親婚嫁的劇碼了,尤其是新媳婦踩氈下轎後,最富饒興味兒。

她記得,劇中每個新娘下轎後,都有專人一面撒草,一面唱歌:[今日新人遠降來,喜神福神兩邊排,開門兩廂皆為吉,今請新人下轎來。]唱完後,撒草人遞給新人花瓶一個,新娘接過花瓶之後,撒草人又歌曰:[花瓶本是聖人留,軒轅黃帝起根由,今日落在新人手,富貴榮華萬萬秋。]在新娘前行時,撒草人緊跟其後,隨路撒播,一面撒一面歌:[一撒如花似錦,二撒金玉滿堂,三撒咸亨慶會,四撒華閣蘭堂,五撒夫命富貴,六撒永遠吉昌,七撒安康福壽,八撒子孫興旺,九撒兇神遠避,十撒八大吉祥。]接下來是拜天地,撒草人歌曰:[今日新人落中央,夫妻雙雙拜華堂,一拜天,二拜地,三拜父與生身娘,夫婦交拜兩相喜,拜畢新人入洞房。]

劇中的情景恍若再度在眼前上演,娶親的每一禮節都有撒草人為之司命歌唱,祝頌新夫婦百般稱心、萬事如意,半點馬虎不得,雖是繁文縟節,幼時每每看到這劇幕,她都心生嚮往,終身大事本就神聖,可以與心愛的人並執紅采、共締鴛盟,是何等幸福的事兒,鄭重些、審慎點又何妨呢

顯然郭旭一定不這麼想!看他一副被繁瑣禮數折騰慘的模樣,采玉不禁笑了出來。

郭旭臉現苦笑,望向她的眼神皆是求救,她輕搖螓首,示意要他忍耐,唇邊蘊滿的笑意盡是幸災樂禍。

或許,郭旭終其一生,都改不了放誕不羈的性子,除了崔婷之外,大概沒人能收服得了這位風流狂狷的郭大少了。

成親後的崔婷與郭旭,過得是怎生熱鬧的生活呢?

她幾乎可以預見崔婷如何智計百出,阻撓郭旭尋花問柳;又如何棍棒相向,嚴懲郭旭浪蕩風流。

成天的鬥智鬥氣,肯定是妙趣橫生吧!

她不由得淡淡笑了聲

贊禮生朗聲高喝禮成,齊鳴的鞭炮響夾著賓客們的喧鬧聲,逐漸在風中飄渺……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無邊無際的黑暗襲來,一縷幽幽的琴聲縈迴耳際:

[竹籬茅舍伴寒梅,綠影碧霞水映迴;煙嵐時現雲天外,寄遊琴韻夢相隨。]

那熟悉的曲調,和著悠然逸緻的詩文,聲聲婉轉地敲入她的心湖,一遍又一遍不斷震盪

采玉瞿然驚醒,霍地坐起,一室的晦暗漆黑映入眼簾

又一夜,她在未央的夜半醒轉……

采玉掠了掠凌亂的髮絲,凝睇窗外。

現在,應該還不到三更吧!

究竟還要多少個無眠的夜,那纏綿糾葛的琴聲才不會再相隨

起身披上緞襖,冷冽的寒意直沁入骨,幌亮了火摺,將桌上殘燭點著,闃暗的房間終是有了一絲溫暖。

采玉推門而出,任由蝕骨寒風無情襲上,微揚著頭,她享受著撲面寒風沁入腦中的片刻清明。

一彎冷月下,窗外綿綿飄著細雪,雪中一剪寒梅幽靜綻放,暗香盪漾

采玉不禁想起,郭旭曾在雪花紛揚的夜,捻了一枝梅贈她

他說,她是一剪空谷幽梅,悠然綻放、自得閒趣,不闇世間愁苦

他卻從不知,她為誰凜然不屈、堅忍卓絕?為誰深藏愁容、盈盈飄香?

夢中迴腸盪氣的琴韻無端在心頭響起

夜夜呼喚她的,可是那無憂的及笄歲月?

詩酒暢對的時光,再也不會回來了吧?

那琴韻劍影,也只能隨著夜夜幽夢,慢慢淡去無痕

采玉星眸迴旋,沁冷中,梅花綻得更豔了

沒有郭旭笑捻梅花的灑脫,她情願以遠觀取代褻玩,靜靜將那幽姿逸韻烙在心頭。

[睡起覺微寒,梅花鬢上殘。]采玉脫口輕吟,不期然想到那將品格韻調皆托之梅花的女詞人-李清照,興緻無端萌發。

尋不回琴韻叮淙、吟詩賦詞的時光,何妨學學居士的閒逸,為這寒梅畫上一筆。

采玉迴身入房,研磨硯台,展開了畫紙,墨筆輕蘸,一筆流暢勾勒出梅花的氣韻神態。

與其整夜枯坐床沿、一逕地鬱鬱寡歡,何不如找些事兒來消磨漫長的後半夜

冷月西漸,雪夜沁寒到了極點。她終將棉紙上栩栩綻放的梅花下了落款,她小心拈起畫紙,移步到窗口讓風吹晾。

畫上題詩在稀微月光下隱隱泛著未涸的墨漬。

[情疏跡遠只香留]

繪梅時無端浮上心頭的斷句,讓她震撼了好一晌,沒有斟酌考量此句適當與否,她題筆一揮而就

只因那簡短的字詞,訴盡一生依依的情愫所繫

采玉踱步回書桌,以紙鎮壓住畫紙,不讓寒風掃落。

一曲柔靡萬端的簫聲緩緩盪進耳中,恍然襲上心的震動

她以為,心頭的琴韻又響了,伸手按住,才發現,簫聲真真切切的存在

凝神靜聽,她又豈有分不清琴韻亦或簫聲的道理?

她知道,此刻呼喚她的,並不是那無憂的及笄歲月。

後園的那頭,有著相知人的等待

在每個難以成眠的夜,他習慣這般呼喚她。

她很想迴身撚滅桌上的燭光,逃回床榻安睡,卻發現腳步不由自主地移向門外,盈盈走向後園。

簫聲陣陣入耳,回憶愈深,簫聲益發悲切

生命不能回溯,亦不眷戀昨日。

因為明白這道理,她想遠遠拋開回憶,卻在此刻發現,心頭竟有太多太多的不捨

早已尋不回無憂歲月的純淨如一,這些年來她已學會如何笑看雲淡風輕…

如果宿命安排了她與郭旭的交集,她豈有駁斥的餘地?

穿過曲折的迴廊,她選擇款款走向過去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後園沐於淒清蕭聲中,掩映樹影下,是那熟悉而挺拔的身影。

簫聲在她踏進後園的一刻斗然停止,郭旭喜形於色地大步迎向她,掃落一臉倦怠煩憂,白衣飄逸於寒風中,那般的神采翩翩、丰姿雋爽

[我以為妳不會來了。]郭旭笑著。

采玉凝眸向他,輕輕一問:[睡不著?]

他搖頭一笑:[有些心煩]

垂睫望著他手上瑩然生光的玉簫,她輕問:[心底有事兒嗎?]

郭旭嘆了口氣:[夜壺掉了把,不提也罷!]

大概又與崔婷吵架了吧!

她淡然一笑,眉睫有一絲索寞。

[連我都不能說?]

[妳分明知道我在妳面前,就像螢火蟲的屁股,從頭亮到尾,守不住秘密的!怎麼可能不說?]

采玉噗哧一笑:[你呀,少不正經了,都已是有家室的人,還成天耍嘴皮子。]

語罷,轉身步出後園:[過來幫忙吧!你一邊幹活,我一邊聽你說心事,一舉兩得!!]

他莫可奈何跟了過來:[這大半夜的有啥活好做?]

她蓮步未歇:[天亮後,就是你與嫂子新婚的第三日,按禮教,新婦應於五更拜見舅姑,這禮式可馬虎不得。得準備用一桌盛鏡臺,鏡子於其上,望上展拜,謂之新婦拜堂,次拜尊長舅姑,敬獻彩緞巧做鞋。郭伯伯、郭伯母雖已去世,拜堂之儀可省,但總要給他們老人家焚香獻祭,略表心意,另一方面也讓他們知道唯一的兒子終於安家立業、討了媳婦兒,明年準生個胖娃兒,相信郭伯伯、郭伯母在天之靈,一定很欣慰。]

他沉默半晌,心頭有著感動:[采玉,辛苦妳了!!這些年來,長風鏢局的大小事都由妳打點妥當,就連這點繁瑣事都還要妳操心]

[焚香獻祭、慎終追遠可不是點小事兒,更何況,一家人本就應該相互扶持、不分你我,你甭再跟我說些感謝話,我不愛聽,努力幹活倒是真的,去去去,走一趟我房裏,將五斗花櫃上的香爐取來,獻祭時用得著的,這樣我就感激不盡了]

郭旭嘻嘻一笑:[是,謹遵命令。]話尚未說完,轉身大步跨去。

采玉望著他的背影,輕搖螓首、淺笑盈盈。

也好,尋不回琴韻劍影對酒樽的日子,至少她能與郭旭笑語晏晏、歡顏以對。

采玉愁緒湧上,萬千感慨。

難以忘懷的,是幽夢冷隨的琮琤琴樂,是詩酒暢對的情真意切。

那琴韻渺渺、情愫依依,終將如夢幻泡影般,消逝無痕,何必再苦苦戀棧?

甩開心頭的愁結縈迴,采玉迴身轉入廚內,她得在天明前張羅好獻祀的祭品。

才忙了一半,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。

[是郭旭嗎?]她的疑惑在轉身的瞬間得到證實,郭旭灼灼燃動的闃黑眼眸直視著她。

她敏銳地感受到一絲不尋常。

[妳要離開鏢局!?]他焦躁低喝。

采玉一愣,低頭望向他手中的玄色包袱,剎那間,一切都明白了

還不到告訴他的時候

她故作輕鬆地笑著:[前幾日我不是才說過,要陪如風姑娘回風雪山莊嗎?一來在路上陪她說話解悶,二來讓我偷得幾日清閒,去風雪山莊做做客,你們不也都答允了?怎麼這會兒還來問我?]

[妳連谷樵的靈位都帶上了,這樣的行囊,不可能只是要到風雪山莊做幾日客而已!!]

她背對著他,兀自忙著:[偏生你就這麼多疑!]

[對我說實話!!]他焦躁至極的語氣,乍聽下竟是幾近怒吼。

采玉不由得一怔,記憶中,郭旭不曾以如此嚴峻的口吻對她說話。

她緩緩轉身,迎向郭旭灼灼的目光,如同迎向她杳渺未知的命運般,她不願再逃避。

他頎長挺拔的身影漸漸融入采玉翦水雙眸中,他的惶恐、慌亂、焦躁、失措,盡落入她的眼底。

她何嘗不知他是為了自己的離去而倉皇不安

他心頭沒有喜慰,只是嘆了口氣,她輕問:[還不該走嗎?]

郭旭不由得身子一震。

恍如電光火石的一刻,他想起了兩年前,采玉在客棧含淚離開,他猶記得當時的滿懷愧疚。

但曾幾何時,慚愧不再、內疚不再,他努力遺忘采玉對自己的情深幾許

他說服自己,采玉的殷殷關切僅出於手足情深。

或許是因為遺忘,如今他才能自在坦蕩地面對采玉,俯仰無愧。

他不得不承認,是他的自私要他遺忘的;他卻也不得不承認,是采玉的寬宥包容了一切,才能使他遺忘地如此心安理得

[采玉,我知道…一直以來,妳毫無保留的為我付出一切,從無怨言,而我卻辜負了你的一片情意,是我薄倖寡恩、絕情絕義,都是我的錯!!我該死!!我向你道歉!!]彷彿掏心挖肺般,郭旭衝口而出。

雖是道歉,卻聽不出一絲悔意,有的,只是焦慮的低吼。

似曾相識的景況彷彿在這一刻重現,采玉靜靜凝視著他,眼中有著深沉的悲哀

掄刀使劍、闖盪江湖的生涯,使他太習慣以是非對錯論斷一切。

究竟還要幾番榮辱浮沉、多少快意恩仇,才能使他懂得世故、學會圓融?明白這世上有許多事情,沒有絕對,也沒有絕錯!

[如果你我之間,執意要分個對錯,那麼錯也在我,不在你]緩緩步出廚內,她語氣平直地道。

[情之為物,浸神奪魄,至今,我始終無法瞭悟勘破我的錯錯在癡迷不悔、執一強求,也錯在斬不斷萬千情絲、拋不開百般愛憎]風中飛揚的細雪,無聲覆在采玉的衣髮上,她輕描淡寫的語氣,彷彿事不關己。

[是誰的錯都好,妳就是不能離開,長風鏢局不能沒有妳啊!不!應該說長風鏢局不能沒有妳、我、還有鐵衣。我記得妳曾說過,我們三人是同舟一命、禍福與共的,少了誰,高掛大廳的御賜牌匾都得摘下。現在妳卻輕言放棄,拋下鏢局,這是何道理?]郭旭咄咄逼人的語氣在在顯出他的焦灼躁慮,與采玉的處之淡然成了強烈對比。

[我沒有放棄,長風鏢局有你和鐵衣已經足夠了]她心平如水地道:[當你還是貪詩戀花的自了漢時,我是鏢局的擎天柱,後來,你醒悟了,將鏢局擔子一肩挑過,這些年來,局子裏的大小事兒,件件我讓你親臨其事、參與其中,不為別的,就只希望有一天你能獨當一面,如今,你評騭人才、籌度事理,已能因端竟委、燭照如神,再加上有我哥、嫂子與六爺的幫忙,我總算可以放下心頭罣礙,坦坦蕩蕩地離開了,去尋回我曾經全然瀟灑的自在心、去面對自己另一個起點的人生。]

[妳想如何尋回過去的瀟灑自在、想過什麼樣另一個起點的人生,鏢局裏沒人干涉妳、攔著妳,妳大可隨妳喜歡高興去過,何必為這個荒謬的想法離開?]

荒謬的想法!?

采玉沉靜一笑,含笑的眼睫下,是微微感傷的落寞:[我若真留下了,就註定此後一生愁顏、歲月無歡了]

她身形迴旋,望進他的眸裏: [自我爹與郭伯伯去世後,這十幾年來,我們相互扶持、相互依靠,早已習慣了有對方的日子,我一廂情願地以為,你我之間是不容懷疑的,卻從不去問、也不敢問,你究竟置我於何地?一朝,我終於為自己心頭多年的疑竇尋得解答,我倆關係一夕間急遽改變,我該如何面對、如何自處?你曾想過嗎?又豈會在意我是否歡喜高興、是否快樂無憂呢?]以淡然持平的語調,采玉第一次駁斥命運的不公

郭旭呆愕,采玉的話恍如疾雷般深深震撼他的心坎,所有的不解、所有怒氣焦躁,剎那間化於無形。

他想起了少時曾說過的話:[他若是箭,采玉便是弓,讓他遠射、高飛;他若是箭,采玉便是鏃,為他衝鋒、陷陣;他若是箭,采玉便是鏑,為他鳴敵、呼嘯。]昔日不假思索的玩笑話竟成了今朝景況最沉痛的諷刺

一直以來,他太習慣采玉為他付出的一切

毫無條件的支持、幾近放縱的包容、殷殷誠摯的關切、無微不至的照顧、柔似春水的深情、無怨無悔的守候

他很明白不論遇到什麼難題,他總可以很輕易的在采玉這兒尋得幫助、解答;不論遭遇了什麼打擊,也可以很輕易的在采玉這兒得到安撫、慰藉。

不錯,他視采玉為永恆的依靠,享受著采玉為他付出的一切一切,卻不知如何回應。

他總認為采玉的愛太沉重,對於習慣孓然一身的他,是擔當不起的負荷,但他卻又無法捨棄采玉待他的好、待他的癡

他不是吝惜一絲回報,只是遲遲不能也不敢面對心頭的矛盾不定、逃避掙扎

因為不願去正視,一擔擱就是幾個年頭,他以為采玉會一直等待,他們之間永遠都不會太遲。

然而,他錯了,大錯特錯!!

或許,是天理昭彰,他的想法遭到推翻、他的自私得到報應,采玉終於放開他,轉身遠遠地離開他的生命,而他卻在這一刻方瞭悟,他已經不能沒有采玉

早在好多年前,他對采玉的依賴已根深蒂固,他對采玉的情已深植心頭

那朝朝暮暮的涓滴情感早已匯成萬頃波濤,洶湧在心頭

而他卻再也沒有資格說愛她、留下她。

畢竟一切都太遲了!!

姻緣與他們錯身而過,那未曾許下的天荒地老的承諾,也不攻而破了!!

悽惶夜色中,采玉靜靜與他對立相望,披著漫天的細雪,淡雅悠然的面孔,是永教人眷戀的溫柔。

她是空谷一剪寒梅,幽靜自持、暗香盈盈,卻不容擷採、無法捻取,悄然綻放在他的心原深處

或許,在她走後的許多年,他依然無法忘懷她如梅花般的獨傲霜雪、飄逸清香

從懷裏取了錦囊,郭旭從中拿出一物事,伸手將它交給采玉。

采玉不解接過,卻是一束柔光亮澤的烏髮。

他彷彿想起什麼般,微微一笑:[還記得嗎?那年我十五歲,因為好玩心盛,與鄧忍去了賭場,才那麼一趟就欠下將近千兩銀子的賭債,回鏢局後,爹差點沒打斷我的腿,當時,是妳哭著擋在我身前,再三擔保我不會再犯,甚至斷髮代我受過,爹這才饒了我的……這束髮,便是當年你親手割斷的。]

采玉輕撫柔髮,眼中有著震撼:[你一直將它帶在身邊?]

[十五年來從不離身。]他輕喟一聲:[這十五年來,我沒有一刻忘記,當年你斷髮落淚的模樣,我記得那時我曾發誓,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你,卻到現在才知道,原來傷妳最深的,其實是我。]

[郭旭]

[我以為對妳永遠不會太遲,此生妳會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,不離不棄,不錯,我很自私,我希望擁有妳,卻吝惜一個承諾或許,我不該執意將妳留下,以鏢局苦苦絆住妳的一生,但是,我真的捨不得放開妳]他語到深處,幾度哽咽。

不請自來的淚沾濡了采玉的眼眶:[別這樣,我會不捨的]

短暫的沉寂,兩人都有淚光。

[離開鏢局後想去哪兒?]

[天地那麼大,總有我容身之地。]夾帶一絲隨遇而安的笑容,她淡淡說道。

[至少有個落腳處吧!]

她飄渺幽濛的目光,靜靜落向遠方,心頭斗然浮現一首詩

柳影映池魚游樹;天光入水鴨穿雲…

[或許,是江南吧!]采玉脫口而出。

[谷樵的故鄉!?]

她訝然怔了下,點了點頭。

[客眠孤塚,夢魂常到故鄉來...]郭旭深深喟嘆:[我終於了解,當時為何你會對吟這句]

采玉默然。

[如果我早點明白,情況會有所不同嗎?]

試圖探索的語調,她何嘗不明白他想要什麼答案。

[不會有不同的!!]她平靜自若地道:[若命運註定……終究我與你之間到最後只會是陌路,強求也是枉然。]

望著郭旭無言面孔,采玉嘆息:[別再試圖挽留,你很明白我非走不可,就算勉強留下,你也不會樂見我鎮日深鎖愁眉的。]

怔然半晌,郭旭輕吟:[竹籬茅舍伴寒梅,綠影碧霞水映迴;煙嵐時現雲天外,寄遊琴韻夢相隨……妳可還記得這首曲?]

忘得了嗎?采玉心頭輕嘆

若可以渾忘前事,她又何必夜夜幽夢冷隨琮琤樂?

無言點下了頭。

郭旭回頭向她微笑:[若我沒記錯,我們似乎還未在外人面前彈過這首不論合鳴或獨奏都相宜的曲子]

采玉溫婉一笑:[不錯,除了我們倆外,沒人聽過這首曲]

[那麼,今夜就讓它成為絕響吧!!]郭旭含笑的低沉語音,靜夜中聽來格外溫柔:[這首曲,我只為妳一人吹奏,不會再為第二人今夜過後,我就會將這曲調深埋心頭,此生永不再吹,如同把妳深埋心頭般,永不再提……不留遺憾、沒有感傷,妳可以了無牽掛地走了]

采玉雙眸訝然閃動,終是笑開了眉,欣慰郭旭終於釋然,但徘徊眼眶的淚卻幾欲落下,這段話畢竟說得太沈、太重…

郭旭澀然微笑,玉簫就唇,一縷簫聲就要逸出

驀然間,采玉伸手捺住了他唇邊的簫,他訝然抬眼,卻見咫尺間,采玉一臉紛呈的淚水

郭旭心頭酸澀,輕一使勁,將她扣入懷中。

緊緊摟住他的頸項,采玉悲慼難止的淚水從眼眶涔涔滾落。

郭旭如哽,卻逞著的語音在耳旁呢喃,她卻早已聽不清

回首這段漫漫荊棘情路,她走得太辛苦

日夜相隨的無奈愁結,竟成她眉宇間終生揮不去的印記。

如果他們不曾相遇、不曾有過交集,或許各自能過得更好。

但一切不是那麼回事,上蒼讓他們此生命運緊扣一起,讓他矛盾掙扎、讓她痛苦哀愁

她卻從不後悔

若命運真由得她操控,她依然選擇陪他風雪一程。

在遍嘗纏綿糾葛的心傷後,笑著放脫他的手

郭旭低首,彷彿欲將她烙印心底般深深凝視,采玉淚眼以望,淒絕美絕的一笑。

尋不回的琴韻渺渺、情愫依依在這一刻重現。

他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。

沒有溫情蜜意的,她融化於無限之中,無限的悲涼

所有的鐫心傷痛、情難以堪,所有的哀怨悽切、愁腸百轉,都消逝成一吻。

寒風中,細雪連翩,緩緩包圍住沁冷淒清的後園,他們的身影,逐漸在雪中淡去飄渺,隱沒在暗夜中

[保鏢外傳小短篇-千秋歲(六)]

隆冬大雪斷斷續續連下了數日,終在今日放晴,紅日映在雪上,閃得人睜不開眼,和暖陽光洋洋灑落,無限的爽潔舒敞。

後園傳來陣陣舞棍聲,采玉穿過長長的迴廊,目光落在金燦晨曦裏,鐵衣靈矯挺拔的身影。

自她懂事以來,她眼中只有長風鏢局、只有郭旭,人前裝歡的挺直背脊,暗自神傷的心酸自憐,曾幾何時,已成她這些年來生活的寫照,她從不去想何謂郭旭口中的虧欠,也從不將郭旭的歉疚擱在心裏,卻在即將遠行的這一刻方瞭悟若真有虧欠,她不欠任何人,獨獨欠了鐵衣,欠了用生命去疼惜她、去愛護她的哥哥

鐵衣手掄盤龍棍,在風中虎虎生威地舞動,采玉無言站在一旁,靜靜望著他專注爍厲的神情。

這麼多年了,他還掛念那森然宮樓殿宇中,活潑刁鑽的公主嗎?

她不問,也沒勇氣去問,她何嘗不知答案,只是暗恨自己無能替他一償此生惟一的心願,真是虧欠了,是她今世無法還報點滴的虧欠,這無法彌償的債,只能待來生還了。

盤龍棍凌厲地劃破長空,鐵衣躍起輕輕巧巧的接過,翩然落地收勢。

采玉輕擊了掌,眼中有著讚許。

鐵衣回頭一笑,大步走向她。

「要出發了?」鐵衣望著她手中包袱。

采玉淡笑:「是啊!趁著天候好快上路,若是又下雪,就不好趕車了。」

「帶夠衣服了嗎?這天可寒的呢!妳身子單薄,萬一染了風寒就糟了,那件藕色緞襖有沒有帶上?下大雪可以穿的,還有,出門在外,凡事要小心,你絲毫不會武功,千萬不要離開如風和石秀才身邊…」

采玉笑著打斷:「我知道了,哥,你別擔心。」

鐵衣察覺了自己的囉唆,也不禁笑了:「也好,這些日子以來,妳為了郭旭的婚事,忙得不可開交,我也希望妳去外面透透氣,多玩幾日,等妳想回來了,哥再去風雪山莊接妳。」

采玉怔然望著他:「哥,你真疼我!」

鐵衣微撫了她的頭:「傻瓜,哥就妳這麼一個妹妹,不疼妳疼誰呀?」

淚光漫上眼眶,采玉微哽:「哥,天底下再也沒有人比你更護著采玉了,采玉真的捨不得你…」

鐵衣疼惜地笑著:「傻丫頭,才離開幾天就哭哭啼啼的,像個孩子似的,我平日堅強獨立的妹妹到哪去了?」

采玉澀然笑著,淚拭去了卻又再度滾落。

「采玉,甜食捎好了,咱們該發車上路了。」石秀才的聲音的從迴廊另一頭傳來,采玉轉身,卻見如風與石秀才一同跨進後園。

「都收拾好了,咱們上路吧

采玉微點了頭,卻在轉身的瞬間,瞥見如風望向鐵衣欲言又止的神情

真是造化弄人

倘若鐵衣心念情繫的,不是禁錮在三宮九殿、榮華一生的公主,而是眼前寶劍革囊、可以與他結髮江湖的如風,那會少了多少遺憾?

斂下了眉,采玉淡然一笑,心中卻是暗嘆了口氣,找了個藉口,拉著石秀才悄然退出後園。

明亮的晨曦斜斜映照在鐵衣與如風兩張無語互視的面孔,冷冽的空氣夾帶著一絲僵凝。

如風抬眼望著鐵衣濃黑的劍眉,這樣剛毅的眉形,代表了怎樣不妥協的性格!?

如風不知,天知道她有多希望能用一生的時間,來求一個解答,可惜,上蒼不給她這個機會

「這幾天,采玉就麻煩妳了。」良久,鐵衣終是打破沉寂,將如風的思緒拉回。

「放心吧!憑如風這口劍,任何人都別想傷害采玉!」

點了點頭,鐵衣眼中有著感激:「謝謝妳!」

「是朋友就別跟我客氣!」如風爽朗一笑,那般的出落大方、明豔照人。

「以後到了京城,別忘了到長風鏢局作客。」

「你真的歡迎?」

鐵衣一愣,誠摯地道:「當然。」

一抹笑意漫上如風明妍的容顏:「衝著你這句話,我以後一定常來長風鏢局叨擾。」

鐵衣也不禁笑了:「歡迎之至!!」

從懷裏拿出了一支短匕,如風將它遞給鐵衣。

鐵衣不解接過:「給我的!?」

如風撫了撫匕身,輕聲道:「不能說給,只能說暫時託你保管,這支短匕,是楚家的傳世之寶,總有一天,我會向你討回的。」

「為什麼託我保管?」鐵衣狐疑睇視。

如風淡笑:「因為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,而你,是我最相信的人。」

鐵衣心中若有所悟。

刀頭舔血的江湖人,永遠無法預料下一刻自己的生死,把畢生最寶貴的東西,託付給最相信的人,這是擁有江湖命的他們,顛沛詭譎塵世最無奈的常情。

看著鐵衣將短匕珍視地放入懷裏,如風眼中閃爍了不請自來的淚光,飄杳的聲音幾不可聞:「短匕託你保管,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。」

「另一個原因?」鐵衣訝然抬起頭。

如風深深瞅著他,眼中是複雜難辨的神采:「因為,我不希望在你的心坎裏,我楚如風永遠是個不相關的人,只要這支短匕在你身上,你就欠了我,一樣物事、一件託付,這樣,你看到這支短匕,就一定會想起我,我們再也不是不相關的人了。」

鐵衣不禁怔住,如風的話,彷彿徐風麗日的疾雷般,令他呆愕

凝視著鐵衣愕然的面孔,如風遙遙與他相望。

每個人愛人的方式都不同,如風知道自己愛他的方式令他不解。

可笑的是,她也不解

只是,每每思及此後一別,她與鐵衣再也沒有交集,心慌的她不得不出此下策

希望鐵衣會原諒她的自私

一如從前傷癒的她,自私地眷戀他的溫柔

持劍一拱手,如風一派江湖兒女本色:「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後會有期了!!」語罷,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。

突地,身後響起鐵衣的聲音:「如風

如風不禁一愣,止步迴身。

鐵衣微笑以對:「我等妳來向我討回這支短匕!」

「嗯」如風點下了頭,無語相望。

鐵衣頓了頓:「希望……希望有一天,妳能找到一個好的歸宿、一個真正值得妳託付終生的人,陪妳慣渡風雨、快意人生

如風聞言,牽唇苦笑

她早已認定,除了鐵衣,沒有人能夠與她相伴一生

從前是,以後也是

如風輕輕地開口:「不會有那麼一天的,我楚如風一生只會、也只能愛一個人,就跟你一樣……」語調雖輕,卻是這般堅定,鐵衣心頭不禁一緊。

如風頓了一頓,笑顏未斂:「下次見面時,再聽你說苦難佛的故事

苦難佛的故事!?

鐵衣一怔,低頭下望,卻見一截露出衣衫外的木雕小佛像。

如風淡笑輕揚,眼中有著一絲傷感,深望了鐵衣一眼,迴身步出後園。

鐵衣無言地目送著她遠去的背影,怔忡呆立,心緒不斷起伏